疫中讲究独活,只能偶然在家居附近行人稀疏之处走动一下,藉舒筋骨。比起当今世上那些疫情严峻的封城之地,我们狭窄了的自由,更值得珍惜和自重;不让瘟疫肆意蔓延下去,是每一个人的社会责任。但人在这种非常时刻还能高高兴兴地活着,只说时容易。生活变了调,命运悬一线,谁都不知微茫的病毒此刻附着在哪裡?眼前现实是,不寻常地遇见新冠病毒,往往因为执意聚众,不甘独活;而独活,有时会遇见世上最寻常的东西,比如一株小樟树。

那天散步,走到较偏远的社区边缘,忽见长廊盡头站着一株小樟树,在迷离春雾中瘦弱地守住寂寞无人的角落,半树新绿,夹着细碎繁花。初见奇怪,环顾这个号称住了两万人的河岸小城区,无论休憩地或园艺区以至行道树,一般都只见细叶榕、白千层、蒲葵或白玉兰等此地最常见的树木,樟树是稀客了。对岸市中心的中央公园,一棵潺藁树悄悄地躲在墙边,挂着个"属樟科"的标籤,应是樟树的宗族了。它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其名有趣,谐音读来是既孱弱且枯藁;但每回路经,总见它一树欣荣,在为自己争气呢!城中街头不乏樟树,若要观赏雄伟的樟树,得老远跑到九龙公园去,那裡有着名的百年樟树群。一列老樟树绵延在公园围墙内,绿荫如盖,伸张至墙外的行人道上,为无数过客添了许多舒心的夏日清凉。老树经过的社会风浪,肯定比我们多了,俨然一本香港现代史呢!想知道眼前疫情怎生走出去,问问这些智慧老者便知道。它们一定给出最乐观的答案:天下哪有不完的灾难?

小樟树几时落户到我们这河畔的社区?我想可能是前年颱风山竹做了树界杀手,无数树木面对一场深度淘汰,结果是,路旁绿荫少了,其後满眼新枝,小树纷纷来换班。摇摇摆摆的低矮白玉兰最多。年资尚浅的白兰至今无树荫,即使开过几盏甜香的花儿,我们只能与它保持社交距离,深唿吸几下,便得识趣走开。见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全城树劫,人们终于懂得尊重这些绿的芳邻了。又或者,小樟树站在这裡已好几年了,只是我向日忙于工作,点对点地交通往来,绝少在区内行走,所以没有遇上。

长廊盡头的小樟树只十来呎,看去寂寞,但生意盎然。它若是这周边唯一的樟树,能独自活出姿采,值得欣赏。那刚完成春之交替的青葱嫩叶,稀稀疏疏,旧叶刚全部落下;老一辈彻底让出树冠後,新生代开始创造属于自己的未来。这是常绿树每年的生命节奏。小樟树在新旧叶的轮换间,会慢慢地长些阅歷。欣喜的是,在我遇见它的一刻,它正好翻开象徵生命新希望的另一章;今年的新陈代谢已美好地完成了,细碎的黄绿小花也开遍了,伴着嫩叶,青春招摇。站在树下,你会觉得,春天应该就是这样子的。天空在疫情未了的城市,吞吐着抑郁纳闷的灰暗,一阵风过,轻盈的樟叶忍不住兴奋聚众,和枝头的小花扭着,共舞一阵。莫负韶华。苍穹下疏落的树冠,是它们期待施展身手的工作坊,管他确诊数字如何悸动人心,夏天一到,誓必努力创造,织出浓荫,好歹留住艷阳天时的一二行路人。

春天自是多愁,今年更苦。活泼的花叶嘲弄一片阴沉大地时,小樟树瘦瘦的树幹仍板着一张老成的褐黑铁脸,表现克制。事实上,我能在一瞥间认出这株樟树,便是因它身上独特的纵裂沟纹。据说是木理多文章,所以叫做樟。樟树虽小,黄褐树皮上,直排的深黑坑纹似经斧刻,十分的粗线条,性格鲜明。如硬汉。我对这木中硬汉有着深厚的感情,它带特殊体香,是经得起岁月考验的良材。熟悉的味道来自昔日老屋中那些神秘的樟木栊,长长的深棕箱子是巨型的宝盒,扣着个简洁的铜片锁,锁着如烟岁月。几隻古老樟木栊搁在屋内,终年盖在厚帆布下,少有打开。奇怪我们也从不追问,箱子裡可有好玩的?反正老屋有太多我们不懂、也一直不敢碰触的东西,像人与人之间的恩怨纠缠,何从又何去?

樟木的味道每天都在我们身边。有一年,母亲由外婆的邻居处买来一个古旧的樟木柜,放在我们的房间。衣柜四呎见方,四层抽屉,三面雕花,刻着人物、花园、假山和亭台,手工精巧。每天打开抽屉,扑鼻是一股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樟木味。我们让它收藏最贵重的东西,包括一套外婆送的陶瓷杯碟玩具,一直放了好多年,都捨不得拿来玩,後来小人都长大了,它也就无声消失了。想来我们其实从未真正拥有过它。回头看到的,倒是这样的价值观支配了我们的一生。行乐及时。我们怎么不曾读懂这四个字?

美丽的樟木柜被我们遗弃在小城十馀年,後来回去清理故居旧物时,打开抽屉,裡面的衣物竟都完整无缺!于是它又浮海来到大城,继续我们与它未了的缘分。当年母亲说樟木柜来我家前,已是几十年的旧物,转眼它又在我家活了六十年,百年的樟木,油润如昔,今天我们让它收藏着记念母亲的衣服,每回打开,迎着幽幽芳醇,有说不出的温暖。沏一杯旧六安,便似老家依旧在,只是夕阳红。母亲身故那一年,我们为了寻找她的道袍作陪葬,打开一个尘封的樟木栊,竟意外翻出她的裙褂,和父亲当年在婚宴上穿着的长衫礼服,也是完好无损不走样;宝盒锁着的,原是从前乱世中美好的记忆了,终年埋在灰黑的帆布下,是因为,一代旧人走过来,幸福都在勤苦中深耕,天地无常,谁会时刻抚物自怜去?到了愁深处,曾经的美满,看都不愿看。

小樟树要成大器,道路阻且长。像九龙公园的百年樟树爷,它要用心细读一本厚厚的歷史书,知道城市的去来、人类的祸福、自然的力量。歷史是不能迴避的。一朝修习有成,它大概会轮迴为一隻华丽衣箱,紧锁着许多浮世的寂寞与荒凉、风霜与灾难,只凝住无数美好的春天与希望。

澳门日报 | 镜海 | 吴淑钿 | 2020-0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