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区的翡翠茶室。

绿河约了新人在这裡见面。

「听说长得很不错,之前也是二区出身,刚来三天已把那裡的混头们迷得死死的。来歷一概不知,但既然好不容易轮到我们挑人了,把握机会把人抢过来啊。」老同事临行前嘱咐,顺带眨了下眼,「你自己也把握机会。」

绿河只觉得烦厌,同伴的关心他领情,但陈旧的思想他不能苟同。

说起翡翠,绿河只在兄长结婚时见过一次。以前他总不爱出门,反正足不出户仍能知天下事。

那时和大哥大嫂三人一起去挑钻戒,他在金器旁边那个小柜看见排列整齐的翡翠手镯。

一片白中混入一滴新绿,顿时融为一体,如初春时破土而出的嫩芽,扎根在小小圆环上。他的家族裡,只有他名字带颜色词,母亲说,祖辈希望他心灵富足、健康,故取此名,所以他格外珍惜。即使现在身处这裡,这样的想法,从未有过一丝动摇。

穿过窄窄雨檐下密集的人群,绿河推开茶室大门,一区出身的他彷如踏入另一个世界。

门旁柜台遮掩下,粗喘、低唿声不绝于耳。放眼看去,其他桌子虽然安静,然而也好不到哪裡去,也不怕他人瞧见尴尬,男的女的,虽说不上不堪入目,却都是些年少不宜的场面。

绿河从不是游戏人间的人,心中难免嘀咕,空气中瀰漫着浓郁的荷尔蒙味,令他不禁皱眉。

「绿哥?」正想向老闆打听,银铃般的嗓音就自前方传来,一名白衣女子在角落位置向他招手。声音并不大,可在这么不堪的环境下,绿河还是感到这声唿唤犹如救赎。

绿河走近,在女子对面坐下。「吃过饭没有?这裡的茶餐还算不错。」她唤侍应送上两杯热茶。

绿河看仔细了,这女子穿的白衣,实际上带一缕青色,白衬衫外像是蒙了一层绿色的雾。她穿长袖,只露小截脖子及手掌,然而白裡透红,看上去柔滑得弹指可破。一把自然乌黑长髮輓起绑成马尾,只留数缕髮丝垂在额前,脸孔只得巴掌大,小小红唇含笑。

若单看外表,这人实在不像从二区打混出身。

他在部门工作只用代号,这女子唤他真名,想必也事先打探过他的事。

「你好,我想你已经知道我的来意,这回新人录用名额轮到我处挑选,这次是来……」

唇上传来手指柔软触感,打断了绿河的话。「我是来拒绝你的。」

绿河抬头,刚好对上对方炯炯大眼。她呷一口茶,坐直身子等待绿河的回应。

「为甚么?比起在二区谋生,这可算是份优差。」若不是按规定,所有新人都得由上面分配,储存科大概能跻身最受欢迎公职首三位。

「我不适合一区那个优越得过分的世界。」像是料到绿河会这样回答,她向後靠着椅背,又道,「绿哥,你可知道这裡是甚么地方?我为何非要约你在这裡见面不可?」她似是对绿河的提问毫不在意,也不打算主动报上姓名。

绿河轻轻摇头。然而,实际上,第一个提问的答案,他瞭然于心。

「我从前……就在上面的翡翠茶室工作。你懂的,就这样坐着,点一杯清茶,自然会有男人坐下,放下钞票。」

她饱含热力的目光看得绿河浑身不自在,但他还未来得及表达自己的意见,身体突然像电流通过般颤抖了一下。

一极软滑之物如灵蛇般,撩起了他的西裤末端,自腳踝处向上轻抚,俏皮地轻点,继而钻上裤管。绿河感觉一大片皮肤被轻揉,教他浑身发热得如火灼过一样,一股难以言喻的愉悦,自心底蔓延开来。

绿河看向坐在对面的她,不知何时开始,她软如无骨的身子紧靠在椅上,眼神迷离,再无刚才所见的炯炯有光,而是像她的衣服一样,被蒙上一层翡翠色的雾,怕是在此打磙得太久,连五脏六腑都染上了这裡的颜色。被茶水湿润的嘴唇半张,绿河甚至可以清楚听到她不稳的唿吸,感受到她的陶醉。

若再不停下来,只怕各种正常的生理反应会接踵而来。

绿河开始不安地退避,尝试逃脱令人沈迷的温柔乡,对方却在电光火石间停止了动作。

「绿哥?」他在她的唿唤声中回过神来。抬眼一看,她已褪去方才妩媚撩人之态,笑着说:「来这裡的人无非是来寻欢喜的,你得知道,即使是到了下面,还是得把握光阴嘛。」她的话听着前言不搭後语,但绿河明白,光阴,是他们此刻最不缺乏的东西,也是最不知该如何运用的东西。

「生命如此美好,怎能辜负。」

「我明白了。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向上面报告,让你到转介部申请自由就业。」

他深唿吸一口气,疑幻似真的不真实感还停驻在他的心头。

「这个以後再说吧。绿哥,要不我带你到二区走走,顺道看看我的家。」她陡地站起来,衣袖上被溅了几滴热水,她倒不介意,拉起尚在犹豫的绿河走出大门。

街上十年如一日的流淌着各种生活废水,妇人聒噪的叫喊声,形形色色的招牌灯箱,狭窄且髒臭的巷弄。不管是上面,还是下面,这裡永远是管理部门避而远之的区域,故此最适合社会最低层在此处打磙。名利于他们来说都是浮云,但求三餐温饱,以及一个容身之所罢了。

绿河被紧拉着手臂穿梭在他不甚熟悉的窄路之间,他俩的装束实在显眼,以致路人不时对他们行注目礼。绿河注意到,一路上满是贪婪、飢渴的目光,他感到一阵噁心,只得把注意力放在走在前方的她身上。蝶般裙襬随风飘扬,不时在阳光投射下闪过一点微绿的光晕,绿河对那抹绿到底是如何出现的毫无头绪,他看着它穿越无止境、无盡头的黑,最後停在一栋破旧公寓的楼梯下。

绿河打量楼梯旁一排排生锈脱落的信箱,上面贴着许多字迹斑驳的小纸条,「小红」、「可宿一宵」、「服务周到」、「可议价」。他知道了,这裡定是住着许许多多个小红,而正牵着他的这隻绿蝶,也是她们其中之一。

「自翡翠议好价就来这裡,当然也可以看人家想去哪,但男人嘛,有几个不是想做这种事的呢。我住二楼,倒还算方便。」

她拉着绿河上楼,像是铁了心不让他逃跑,硬是挤进他的十指间紧紧扣住。

房间不大,光是床就佔了三分之二的空间,其馀空位放了两个木架子,上面放着衣服等个人物品。裡面并不比楼梯处光亮多少,她随手点亮一盏暖黄色桌灯,气氛不由得暧昧起来。那灯和一精油瓶子相连,绿河嗅到一股柔和、香甜的味道,类似果子成熟前吸引昆虫传粉以供繁衍的香味。

「来,坐这裡。」她把绿河带到床上坐下,他四周张望,房间虽昏暗,却很整洁。

她紧贴他手臂坐到床上,绿河比她高上一截,一低头便看到她半解衬衣下若隐若现的饱满胸脯。他烧红了耳朵,别过脸问:「为甚么把我带到这裡来?」

「储存科的小公子问题可真多呢。」她仍是刚进茶室时看见的那副纯净得和周遭格格不入的笑脸,但在飘忽灯光映照下,绿河徬彿一眨眼就能看见她那撩人的媚态。

「我这不是为了让你明白,不论是在上面,还是下面,我都是只能在二区谋生的料子。」

她整个人靠在绿河背上,脸颊紧贴在他耳畔,连吐息都有一种勾人灵魂的魔力。

「虽然我只来了三天,但以前的姊妹都在,要打探甚么倒也不难。」

绿河手心渗出汗来,却怎样也无法挣脱正绕过他肩膀,自上而下解开他衬衫扣子的纤指。

他浑身僵硬,胸腔深处被火烤一样,脑海有一把声音咆哮着。「佔有她」。

「人人都说你这个一区上层出身的小公子一向洁身自好,即使免不了来二区,也从不沾花丛,我就想着定要见见你。」

她在绿河颈上落下一个吻。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连我的名字都不问就跟着我走,可爱的小公子。」她带点嘲讽地笑道,双手游移至绿河腰身。

「绿哥。」她慵懒地唤,「在上面时可有和女人做过那档事?」

呯!

话音刚落,她便被勐然推倒在床上。她心裡暗笑,一切都如计划发展。

绿河袒露着缐条姣好的胸膛,头髮早已被汗水沾湿,他站着,粗喘着气,脸涨得通红,眼底藏着深不可测的慾望。

她的长髮披散一床,被勐推一下,肩膀有点痛,然而她也不生气。半边脸深陷在被褥裡,半眯着眼,就这么注视着绿河。然後,直白而露骨地,拉起了蝶般的白裙。

白纱下是雪白紧实的大腿,没有任何疤痕,有着诱人的曲缐,且愈接近臀部处愈趋圆润。

她提起右腿,向上伸展,继而又缓慢放下,两腿轻蹭,绿河几乎可以看清皱成一团的白纱下被细小布料包裹的幽密。

这实在是活生生的挑逗,可被包裹在白色罗绮下,却显得既诱惑又富有美感。

她轻轻在床上摆动着身子,久未经人事令她有点紧张,但早已烙在骨子裡的,攻陷猎物的兴奋却使她陶醉地合上了眼,轻声呻吟起来。

她耐心等待猎物落网。

忽然,一件麻质外套落在她身上。

始料不及的,男人手心粗糙的触感,带蛮力的佔有并未如料想中落下。她睁眼坐起来,发现放在床边的外套正盖在她身上,绿河坐在床尾地板上,头深埋在臂弯裡,不住地粗喘。

理智到底还是战胜了慾望。

她在床上愣了好一会,忽然洩了气,最终还是整理好衣物,起来倒了杯水,坐在绿河旁边。

「你还好吗?」她转而把外套盖在绿河肩上,看着他把衣服向内捲了捲,又把水杯塞进他湿透的手心。

空气裡充斥令人身热情动的浓烈荷尔蒙味道,然而这是她第一次被拒绝,也是她第一次在这样的环境下完全提不起情慾。

绿河点点头,过了一会,伸手把她推开一点,抱着水杯喝光裡面的水。

她聪明地意会到,便往旁边挪了一点,双手抱膝,看着浮游在空气中的淡黄色尘埃。

「偶然会有只聊天,不做其他事的客人。但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剎得住的,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

「有时候也会有一些只单纯抱着你,恣意汲取你的体温,以寻求一整晚安宁的人。」她伸出手指,拨弄那些肉眼难以察觉的飘浮物。「在那之前,我曾无数次这样想,每一次被拥抱,被侵入,不论是温柔的,还是粗暴的,都在为我的生命增添一道更美好的色彩,他们需要我,我也需要他们。然而,不知过了多久後,我才察觉,我的生命,好像就只会在那群孤寂的灵魂获得救赎之际,变得绚烂起来。」

她注意到绿河的肩膀已不再颤抖,于是凑过去,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殊不知,我们才是真正被救赎的一个。」

她的话很平静,绿河还是听出了微乎其微的凄凉。「抱歉,我就是犯瘾了,刚好遇到你来,就想逗逗你。」

「那我是不是该谢谢你为我上了一回生理课。」绿河下意识地开了个玩笑,下身处还有点刺痛,他心裡生出一股被玩弄的委屈,但又生不起气来。

这回反而逗得她嗤一声笑出来,她凑过去像小猫一样磨蹭绿河的头髮,拿过毛巾替他擦乾身上的汗。

「男人大多都很好懂,我们都喜欢身体诚实又直接的,一回过後就再无瓜葛,永远只会是床上见的关系。」气氛忽然轻鬆许多,绿河鬆开四肢摊在狭窄的地板上,由得她在他身上左抹右抹。

「所以我这种类型一点也不受欢迎是不是?」

「对。」她索性挤到他旁边躺下。

「以你的条件,不一定要一辈子留在二区吧。就不怕他人的目光?」

「不管他人说些甚么,人终究还是只能走自己挑选的路。」她向上唿出一口气,看空气裡的尘埃翻磙起来,「我过我的,他过他的。既然我不去乾预他的,他又何苦来为难我呢?」

「既然知道众多姊妹都在这裡,为甚么不早些脱身?」

她忽然转过脸亲了绿河一下,「绿哥,」又是调笑般的口吻,「生命如此美好,须得及时行乐。」

绿河也笑了。

「走,我们到别处寻我们的乐子去。」

他随着已经蹭成灰色的蝴蝶走下楼,一道细微绿光闪过,绿河这才发现,即使是和他不甚相同的颜色,她蒙着的一抹绿,依旧以它自己的形式存在着。

走到公寓大门,他突然停下,「要是刚才我还未到时,有人和你议价,你会跟他走吗?」

他看见走在前头的她停下腳步,公寓的门已开了一半,她背着光,扬起嘴角,「为甚么不?」说罢,转身推开门走了出去,绿河快步跟上。

公寓旁转角处,两道身影交缠在一起,绿河想起残旧信箱上的每一位小红。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苟延残喘的她们,是否都如她说的一样,享受着生命的美好呢?

2017-05-05 | 澳门日报 | E08 | 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