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高远明净,能见度特别高。上班日的午间,我踱步到西湾湖畔,坐在熟悉的长椅一隅,戴上耳机,望着风景,内心一片空明。中午在新八佰伴光顾樱亭,按照我的「食歷」,点了铁板滑蛋猪排饭。猪排不乾,有口感,滑蛋爽嫩,配合洋葱,给了我不错的心情。

此刻耳机裏播放的是《只是没有如果》,也许因为眼前特别蓝的天和特别柔的风,我没有像平常那样,一听见这首歌便条件反射似的难过,心境比湖面还平静。树荫投映,光斑摇晃,我在等那个女孩出现。

前几天中午,我也在这裡坐着,享受只属于我的午间休憩时光,有天,有水,有音乐。忽地,眼角有片白光降临在旁边的长椅上。我懒懒地转头,浪子似的眼睛却瞬间滞涩起来。那是一个穿白裙的漂亮女孩,五官立体精緻,长长的乌髮,美丽、纯洁又温柔。我便判断,她是我渴慕已久的那种女孩。我想上前搭话,虽然口齿间也许残存午饭气味,但我自问外在条件不差,或许能聊起来!女孩偏过头,对我一笑。动作那么轻柔,嘴角的一抹微笑似乎是恆定地挂着,不像职业性微笑,而是自然流露的天真甜美。

我红了耳朵,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心脏勐烈地跳动,头竟慌张地转回,失去了浪子的从容和起身搭讪的勇勐。女孩似乎也羞涩地笑了,将头转正。无声无息,一分又一秒,属于年轻人的两道目光,在这个星球上近乎重疊的位置,望着同样的风景。也许就在同一片云上交融,在同一隻海鸟上相逢,但却没有再选择最直接的对视。时间匆匆过去,耳畔裡过了好几首歌,女孩望瞭望纤细手腕上的錶,然後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去。

我像一隻鬥败的公鸡,在垂败和懊恼中回到办公室。一下午浑浑噩噩地工作,不知道时间怎么过的。接近黄昏时刻,光缐突然像潮水般从窗口湧进来,照亮了办公桌上的一个旧茶杯,还有角落裡一隻敲打时间的枫色小钟,下班的时间到了。我没有立即起身,眼光随着光缐转移到角落的书架上。上面有一盒包好的胶卷相机。当年,我曾是学校摄影协会的会长,刚入职的时候也给现在已经退休的老领导们拍过各种集体照。时过境迁,在数码和速食的时代,它早已裹在时间灰尘裡。

夜深人静,我靠在沙发上就着壁灯昏黄的光缐细细摆动老相机,摩挲的触感还是那么熟悉,没有任何人妨碍我。作为三十岁的独身男子,有很多夜晚可以放空和回忆。如果,我当年继续摄影,或许会成为有名摄影师吧!那样,肯定会有更奔放的艺术家气质,能够和神秘天使谈笑风生,而不是像现在般愈来愈木讷。只是,没有如果。

翌日午间,我带上装满胶卷的相机, 让西湾湖那熟悉的风景在胶卷的卤化银中定格。忽然,昨天的女孩从镜头裡缓缓出现,坐在了昨天的位置。借着相机的掩护,我再次细看这个女孩。她今天穿上大V字领无袖,裸露一点点腰部,细得可以一把攥过来。下身是银灰色的长裤,像电影中宇宙人穿的颜色,衬得她肌肤雪白。难道我只能看着如此美人儿发呆吗?

我勐地吸了几口空气,裡面夹杂着海鸟的鼓励。

不,我绝不甘心于再次失败。我调动全部智慧,在脑海裡搜刮各种套路和话术。

「嗨,昨天就看到你坐在这裡,在等人吗?」说完这句话就後悔了,感到自己能随机应变的浪子时代已经过去太久。

女孩用温柔得让人心醉的眼光看着我,「啊!没有,我刚来附近的公司上班,中午吃太饱也睡不着,来这裡坐坐。」「我也是,旁边的椅子就是我的专座。你的眼睛像梅花鹿,不介意的话我给你拍一张照片吧?」我顺势开展话题,晃了晃手裡的相机。

「好啊!我叫雪扬,这个是用胶卷的相机吧?好像很高级,拍好能给我吗?」女孩用手拨着刘海,细细的芦苇般的手指像琴键似的拨过来又拨过去。

有时候,一句话 、一个眼神、一个念头,就会将 自己身上的故事推向未知彼方。

镜头中,碧蓝色的午间,叫雪扬的女孩斜倚在长椅上,犹如潜伏在水底的美丽水草,透过镜头,拂过我的脸颊,让我不知不觉停下来,吸口气,就像置身在美术馆裡,面对一尊陌生而美丽的古希腊雕像。

光影是有声音的。被胶卷定格下来的影像,是一种特殊的记录形式。就像音乐被记录成谱,在音乐家读谱的时候,他听到的是来自天边的乐声。同样,在我沖洗胶卷时,午间发生的情景逐渐清晰,似乎听到记忆裡与像片中的女孩所有对话,还有心跳声、海浪声、树叶声、车流声,以及遥远的天边飞机引擎的声音。一个好女孩拖着秀美长髮,从缘分的彼岸走过来,她的长髮还拖在缘分的溪流中,在午间的光照裡,好像髮梢已化作溪流,变得那么长,和西湾湖畔的绿荫以及清灕的空气,如假似真地、和谐地相融在一起,没有甚么需要剔除。

这夜,我拿着照片把自己包在昏黄的灯光下,手机裡已经有了她的联繫方式,明天,我们相约按照我的「食歷」去高士德的那家鹿岛吃拉麵,还要如傻萌的情侣般比赛谁吃得多且快,用刮鼻子作为惩罚。我憨憨地笑着,索性关了灯,掏出打火机,像回到宿舍晚上要熄灯的学生年代,在淡青色的火苗裡随意做任何想像,不会有人打扰我任何放肆的想法。

等一等,其实,这些都是我的幻想罢了。事实上,在以当下为基準的五分钟前的那一刻,刚来附近上班的我才第一次坐在西湾湖畔的这张长椅上,而後不久,确实有个穿白裙的女孩坐在旁边的另一张长椅上。然後,我便开始了上面的这段美妙的遐想。在我遐想的同时,她打着电话,不断地微笑,身段确实很美,但是相貌只能算平凡。这声音轻柔细润,十分性感,使我想起玛丽亚凯莉,这声音美得让人发疯,剎那间我觉得造物主有意在恶作剧,把这么美妙的声音赋予相貌普通的姑娘。或许,她在和男朋友讲电话?但对话又不像。我看着手腕上的錶,指针在一分一秒地滴答。西湾湖的午间,果然适合饱腹的我来休憩一番。女孩挂上电话,无声地望着风景。我拧开手中矿泉水的瓶盖,喝了两口,起身迈开腿,掏出背包中的数码微单,走上前去。

「嗨!你是不是在等人?你的眼睛像梅花鹿,不介意的话我给你拍一张照片吧?」我微笑着说道。

「啊!不是不是,我经常中午没事就来这裡坐一下,看看风景,这个位置算是我的专座。」女孩微笑着,显得那么温柔,那么沈默和羞涩,眸光攒动着,流淌了满地的色彩,凝聚成一块鲜丽而湿润的画板。在数码相机的快门声中,我将此刻的光影定格。有些时候,有些缘分,需要去抓住那个如果,只要,还有如果。

2017-09-08 | 澳门日报 | E02 | 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