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渊伦本来就是临时起意来的,去哪儿都差不多,刚好这地方他挂念多年,想着想着,方向盘一转就上来。

台廿六公路很适合兜风,有海有山,路宽车少,只是心境不对,满腹惆怅愧对这度假氛围。这三天两夜对他来说有够长,白天坐在无人的海边看海抽烟,晚上到酒吧喝两瓶酒,不到十点就上床睡了。

他没心情看装潢别致的民宿,一个人在双人床上辗转,忧忧进入梦乡,梦裡也是不快乐的事。驾车经过南湾,堆满沙滩的人群使他感慨寂寞,与其说来散心,根本是逼迫自己关进喧嚣的单人监狱。

一直睡到前台来电催促退房,姜渊伦才勉强起身,疲惫地整理东西出门。他不断反覆确认手机讯息,没人找他。本意是到没人打扰的地方图个清静,出发时才关闭所有APP通知,此刻他却觉得被熟悉的世界抛下。

起码有人会问消失三天跑去哪吧?姜渊伦如此期盼。遭公司资遣後,他既想静静思考,又想要人安慰,矛盾的心理使他失眠,手机通讯栏都快被滑烂了,却迟迟不敢打出电话。

毕竟他还没向任何人提起资遣的事,作为亲朋眼中的栋樑,公司吹捧的人才,前途大好的人生胜利组怎么可能被Fire?三日前,他萌生旅游的念头,说出发就出发,下榻的民宿还是就地才找的。

结果他有些後悔——或说非常後悔,早知道越待越忧郁,还不如在家裡看影集消磨时光,如今还得开车回去。

他将音量扭到最大,崭新的立体音响流泻八〇年代摇磙乐,右手打着方向盘,左手撑在窗边吹海风。其他车辆陆续赶赴热鬧的大街,只有他离开垦丁。他开得很慢,让车子慢慢滑行,慵懒地望着寂寥的海。

那片海灰如沉暮老头,叫人提不起劲,也难怪没人驻足。藁灰的漂流木如同难民佔据海滩,匮乏无力,与姜渊伦目前的心境契合。他拐弯到对向车道,停在海边,忖那些沙都是忧郁的削屑组成,才灰得让人心寒。

两个礼拜前还在工地现场天天监工到十二点,如此盡心工作却遭一页紧急缩编令赶回家。谁叫他的资歷浅,公司出现营运状况便第一个被砍头。

浑宏的日头此时像营养不良的病人,连霞光都略显病态,磙磙红霞彷彿苍穹渗血,透着一丝诡谲。姜渊伦越看越觉得自己有问题,看甚么都不对劲。

于是他转到後头看青翠山脉,山岭上杵着一根根电缐杆,架起高压电网。

哦,他回忆起每次去垦丁,总有人提到座落山岭的隐世车站,来回多次,都在喧鬧中错过。那时他年轻,并不在意遗世独立的车站有多特别。

他回到车上,启动导航,前往传说中观赏夕日的好景点。沿公路开一段,然後转弯驶进小道,接着一直朝高处走,抵达目的地。

他还以为到达秘境要费许多时间,如今看来,能在太阳下山前离开。半途遇见分岔路口,走进更狭窄的石头径,虽然也能到,路面却很颠簸,姜渊伦担心新买的宝贝车子受损。路旁忽然出现一间像是工寮的铁皮屋,有三个欧巴桑在那儿谈天剥豆子,靠外的欧巴桑指着车子,然後指向上方。

“多谢啦,我知影路。”姜渊伦伸出手,以台语感谢欧巴桑报路。GPS显示车站就快到了,他再次向热情的欧巴桑道谢,加速通过碎石路。看来,枋山车站常有游客来访,欧巴桑一见来车就知道。不过这裡除了车站,似乎没有值得游玩之处。

*****

在耳裡盘绕多年的枋山车站突然出现眼前,姜渊伦没有惊愕,亦无感动,只是认真打量这座白柱黄砖的车站,如同在工地现场审视大楼。

第一印象是陈旧,再来是荒寂,彷彿是临时靠着山林搭设的摄影棚,杀青後人去楼空。四边荒草摇曳,夕阳轻洒车站白色的招牌,反射一股寂寞,南风吹过空洞的建筑,宛若哼着悲凉的歌曲。

枋山车站似乎凝滞某个时空,比老街更充斥老年代的气味,虽则整体建筑不到三十年。姜渊伦查到枋山车站仍在运作,每天有一两班区间车通过。

月台上空无一人——当然,最後一班车在十分钟前便走了,但他忖,平时除了游客真的会有当地人搭车吗?

夕日照红他的背部,替车站墙面染上漂亮的酡红色,他不敢置信腳下的海就是刚才被他百般嫌恶的海滩,沧桑的海面像是被重新粉刷一次,翻磙洋溢生命力的流波。夕阳冉冉沉入海平面,天与海将要融为一体,卷云低得几乎唾手可得。姜渊伦恨不早些造访,竟错失这等景色这么久。

走进月台,车站一头连山洞,一方入海垠,看着灿烂红霞忽然黯淡,转眼日头就要完全消失,面山的天空黑幕磙磙。

居然七点多了,他急忙走出月台,只见下山的路蓦然烟雾飘渺,没想到低海拔山丘也会起大雾。他打开车灯,雾竟浓得照不出东西,天色急遽变暗,他忖着要不要等雾散了再离去。

车站附近视野清晰,往下还能看见海,只有下山的路被大雾阻断。

有个人出声喝住他,说:“先生,我劝你不要贸然离开。”说话的是个清瘦的中年人,目光炯炯,肤质光滑,挂着亲切的微笑。

这人是谁?姜渊伦愣住了,方才明明没看见其他人。

他瞅见中年人身上整齐的台铁制服,疑惑道:“你是列车长吗?还是售票员?刚才我进月台,可是一个人也没见到。”

“这裡是车站,当然会有车长。”中年人莞尔。

“前方大雾是怎么回事?晚上就会这样吗?”

“先生,你别下去了,你一旦进去就会被困住。”

“太唬烂了,山上山下才多长的路,也不复杂,就算有雾也没这么夸张啊!”姜渊伦暗忖,若要等雾散才走,不知等到何时,虽然他挺喜欢枋山车站的夕照,可是入夜後阴森森的,待着也没意思。

中年人说:“你不信就下山吧,只是我觉得你在这陪我会是个好选择。”他知道姜渊伦不相信那番话。

说穿了就是要我陪你吧!姜渊伦急忙摇头,谁要在荒山旷野陪一个中年男子,一丝情调也没有。于是他发动引擎,踩动油门,走没多远便听见後轮传来吱吱嘎嘎的声响,他赶紧停车查看,发现右後轮胎已经消风乾瘪。

他想到来路时听见车子发出怪声,原来工寮的欧巴桑是说轮胎快爆了。这情况肯定不能上高速公路,他打了几通电话给最近的维修厂,却没人接。

幸好车长还没走,他低声下气说:“这附近还有修车厂吗?你是当地人吧,能否帮我请人上来?”

“你当然找不到人,雾气切断讯号,得等雾散。”车长蹲在消风的轮胎旁,“所以我说了,你待在这裡比较好。”

“雾气还会干扰讯号?”姜渊伦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可是仔细一瞧,手机确实收不到讯号。他突然想到,车长还在,表示有离开的方法。“能不能开你的车带我下山,不然借我开,我自己去找维修厂?”

“不行,我不是开车来的,而且我还得工作呢。”车长起身,戴起帽子,看起来就像经验老练的列车长。

“工作?这时候要做甚么工作?”

车长理所当然地说:“还用问?当然是驾火车。”

姜渊伦迷煳了,最後一班车早驶离了,哪来火车?再说这么晚谁还来枋山搭车。

“再等十分钟就来。”

“可是时刻表上没有——”

“喏,这张票给你,反正一时半会没法下山,一起上车吧。”车长递了一张区间票给他。

枋山已经是尾站,回去就会到内狮,姜渊伦不想去。但票上却写枋山往枋外——枋外?姜渊伦再次检查票根,讶异地问:“还有叫枋外的站吗?”他怀疑这票是开玩笑的。

“这张票并非人人都能拿,要像你这样的有缘人才有机会坐上去枋外的车。”车长说。

“哦,难道是甚么新的旅游企划吗?限量版的票?”车长颔首。

姜渊伦有兴趣了,秘境探访耶,回去後把照片发佈上FB,定会引来关注。虽然他不知道枋外在哪,但他相信部落客、旅游老手会很想一探究竟。

任何事物一旦贴上“限量”标籤,人类就蠢蠢欲动。姜渊伦悲哀地想,因为他也是如此。

他越想越觉得好玩,可惜没法用网络,否则能先查一下枋外的环境。车长悠然说:“枋外,乃枋山之外,是个纯朴美丽的地方。”

“等等,已经开始导览吗?这张票要多少钱,还是先谈好价格吧。”姜渊伦掂量口袋剩馀的钱不多,又想到限量商品通常价格奇高。

“你别担心,不收钱的,你想去就上车,不勉强。”车长和蔼笑道。

这下姜渊伦放心了,他是随兴才到,既然不用花钱,回去也没事幹,就到枋外走一遭。接着他问起活动由谁承办,是不是口碑票,参加後是否会要求体验心得之类。

“都不需要,枋外之地,只要你好好放鬆,体会生活。我想你是厌倦生活,才会一个人跑来这裡吧,那就好好享受毫无拘束的感觉。”

“嗯。”姜渊伦不想说出资遣的事,但车长目光锐利,似乎能把心裡话勾出来。他模棱两可说:“是啊,工作上大家都需要我,压力很大,偶尔也想像这样喘口气。对了,怎么没看到其他乘客?”

“都在月台候车,时间差不多了,我得赶快去剪票。”车长走进月台。

姜渊伦也紧跟上去,方才空无一人的月台突然冒出十几个人,他们有男有女,还有小孩,彼此都很熟,聚在一块谈笑风生。大概是旅行团吧,姜渊伦独自站在一角。

那些人看见姜渊伦,其中一名壮硕的青年上前向他问好。这时铁道另一头传来噗噗的汽笛声,一道闪烁黄光打进月台,那些人纷纷到黄缐外站好。他往後一瞧,惊讶地看到海上竟有艘巨大帆船,他紧张地问那名青年有没有看见。

但DT-668蒸汽火车的声响盖过他的声音,火车噗噗停下,车头发出浓浓炭烟。这比那艘帆船还让他惊愕,想不到能亲眼看见蒸汽火车在铁道上跑,他虽非铁道迷,但博物馆才得见的火车头竟然停在眼前,他兴奋地拿起手机勐拍照。其他人不觉惊奇,井然有序进入车厢,那青年用怪异的眼光看他,问:“你还不上车吗?”

姜渊伦拍完照,赶忙踏进去,车长站在裡头笑容可掬地检查票根。他是最後一位上车的,车长宣佈:“本列车即将驶向枋外,请各位乘客勿大声喧哗。”

车厢相当復古,像老电影中,大红色的座椅两两相对,挂着发出琥珀光芒的钨丝灯。跟座位比起来,乘客相当少,但他们聚集在某一块,那位青年则招唿他到一旁坐下。

车窗是能自由打开的,姜渊伦发现那艘巨大帆船还在航行,惊讶地问:“你有没有看到帆船,是帆船耶!”

“海上看见船有这么奇怪吗?”青年奇怪地问。

难道这也是观光的一部分?又是蒸汽火车,又是大帆船,得砸下多少资本经营。

“对了,我叫姜渊伦,可以叫我Chris,从台中来的,你们住在哪?”

“枋外。”

“全都是?”

“对啊,我们都住在枋外。”

“那就不是游客……这样经营成本不会很高吗?你们一天能招揽多少人?”只有他一个游客,还是拿免费票的,让他担心起营运状况。

火车驶近黑压压的山洞,青年熟悉地调亮钨丝灯,刚才姜渊伦没注意观察,青年虽然体格强健,脸却很青涩。

青年明显听不懂他的问题,鸡同鸭讲回道:“我们每月会赶一次大集,很少有外地客,正好今天村子办大宴,等下你跟我们一起吃喝个过瘾。”

这次换姜渊伦不明白了。

车长走过来问道:“觉得如何?”

“简直棒极了,只是蒸汽火车成本很高吧,还有这裡的人似乎不清楚观光的事情,没问题吗?”

“没事的,请你盡量放鬆心情,再十五分钟就到站了。”

“哦。”可是姜渊伦老觉得哪裡诡异,照理说台湾人这么爱尝鲜,有真正的蒸汽火车能坐,早该传遍各大媒体网站。但他从未看过消息,更怪异的是车上竟只有他一个外地游客,且是误打误撞进来的。

他问车长帆船的事,但车长的反应跟青年一样,不觉有疑地说:“海上看见船有这么奇怪吗?”

没多久火车驶出山洞,天上缀满星空,四周不见电缐杆、路灯,没有一丝光害,萤火虫漫山遍野,像是地上的星星。他将头探到窗外,迎来阵阵凉风,却发现火车竟跃过断崖,浮在半空跑。

他慌张大叫,紧紧捉住扶手,但其他人谈笑自如,青年则疑惑地看着他。那些质疑的眼光搞得他像是疯子,这时他心裡闪过冷颤,兴起不好的念头。这班车根本不是往人间去,而是——窗户喀一声勐然关上,吓得姜渊伦缩着头,他悄悄探头,藉着窗户反射看那些“人”,不对,他们绝不是人。

纵然他物理不够顶尖,但也知道火车不会在空中行驶,又不是银河铁道!车长倏地出现,询问他的状况。此刻车长善意的笑靥在他眼中阴毒无比,车长根本是传说中拐人神隐的魔神仔,语气越是关切,他就觉得越可疑。

蒸气车头再次发出噗噗声,车长徐步走到前方喊道:“各位旅客,枋外到了。”

火车不知何时接上铁轨,停在木造的古老车站。所有人下车,姜渊伦则杵在位置上不动,车长过来关心。

姜渊伦想到车长说只有有缘人才能搭上这班车,换句话说,他应该是倒楣人才会碰上这群魔神仔。被资遣、跟女友分手、没朋友理,还碰上魑魅魍魉。

“先生,身体不舒服吗?下来走走吧,保证身体舒畅。”

都快中邪了还舒畅个屁!姜渊伦心裡这么想,但实际上他可不敢违抗,只好收拾情绪,跟着车长下车。

外地人造访枋外的事情已经传开,小小的车站顿时湧入大量乡亲,他们好奇地打量他,并露出和善的笑颜。姜渊伦害怕地躲在车长後头,努力装出处变不惊的样子,他总觉得那些笑脸正在盘算如何分食他。

车长拿出一壶酒,说是要请他喝的接风酒,但姜渊伦起了疑心,总觉得喝下去会引来不好的事。枋外明显与二十一世纪扯不上关联,座落尘外,自成一局。他确定自己撞邪了。听说有人到山中迷路,遭到魔神仔诱拐,困了几天几夜才被救出。但人在屋檐下,他也不能反抗,他们个个热切期盼地看着他,酒壶裡装泥水也得喝下肚。

天下果然没白吃的午餐,他恨为何不在枋山车站乖乖等候。

闭紧眼,昂首喝下,一股清香迸发喉间,瞬间打通七窍,从未有过耳聪目明的清晰感在混沌的头脑裡顿时豁然开朗,彷彿清澈无云的蓝天。身体裡沉重的、负面的东西都彻底洗涤,那些村人身上散发祥善之气,轮流过来欢迎他到枋外。

“这是不是大麻酒……身体好舒服啊,轻飘飘的,好像在天堂。”

“来,请往裡边走。”车长说。

姜渊伦被一夥人热热鬧鬧带到礼堂,所有枋外的人都聚在这儿,车长说今天是一个月一次的大聚会,姜渊伦是难得的宾客。众人殷勤招待,拿酒拿菜拿肉,生怕他吃不饱,每个人看起来都非常快乐,像是从未有烦恼挂心。

“你们都没有甚么担心的事吗?”

“每天吃得饱,睡得好,为甚么要担心?”车长笑道。

“魔神仔不会明白人类世界的竞争啦,每天都上演人吃人的戏码,至死方休!”姜渊伦忽然变得奔放,再不想掩藏情绪,他喝酒抱怨道:“我没有一天睡好,就为了确保工程进度,结果那女人说同床异梦,乾脆分手吧。幹,我还不是为了赚结婚的钱……朋友们越来越忙,虽然说通讯软体很发达啦,但鬼知道他们在忙甚么,忙到连Line都不回。”

“我们日出耕作畜牧,日落回来,闲暇时谈天说地,时间到了就去睡觉。人吃饱喝足,睡好睡稳,就没甚么好担心的。”

他嗤之以鼻道:“没有夜生活,那多无聊啊,外面的世界有夜店、卡拉OK,有数不清的店,疯上一整晚都没问题。”

“你每天工作到这么晚,还有体力出去吗?”

“当然啦,朋友约了就去酒店喝杯小酒,虽然隔天起床宿醉很难受,可我没有迟到过。”姜渊伦骄傲地说。

“在家睡觉不是更好嘛。”

“太浪费时间了,人类世界有一堆比睡觉更好的事可以做……结果现在时间多得不知道怎么办。”

“既然时间这么多,总有其他事能做吧。”

“之前休假会去钓鱼,後来忙到没时间去,现在没上班没收入,谁还有心情去钓鱼。”

车长疑惑地摇头,不懂为何有时间却反而不去做喜欢的事。

“那到底在忙甚么呢?”

“生存,吃饭啊!”姜渊伦说:“还有很多人生追求,像是买房、买车,出外旅行,最好能自己开公司赚更多钱。”

“然後呢?”

“再买更大的房子,更好的车子,出外住五星级饭店,再把钱拿去投资,一直钱磙钱。”

“然後?”

姜渊伦突然语塞,再来是不是要买更多别墅跟豪车?

“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何需要这么多房子车子钱,但枋外的人从不困惑这些事,让你见笑,我活了八十岁还未曾体会过你说的烦恼。”

“八十?”姜渊伦差点没把酒洒出来,车长的样子也不过五十岁而已。他马上摇头,他们是魔神仔啊,怎么跟正常人比。况且对方无忧无虑,不必整天愁眉苦脸,自然老得慢。

车长洞悉他的内心,诚挚地说:“如果你想要放弃外头的生活,枋外当然欢迎,村子也有很多躲避外界的人,时日一久,也忘记外面有多痛苦。”

“在这裡生活?没房贷没车贷不用为钱奔波好像也不错,反正工作没了,女人跑了,朋友也不搭不理,被你们吃掉也没差啦。”他嘆道,又灌下酒,打了个酒嗝问:“你们到底是魔神仔,还是神仙,我不是遇上神仙了吧?我有这么幸运吗?”

“我们只是生活在枋外的普通人。”

“如果你是神仙,告诉我人生到底是甚么——抱歉,我接个电话——喂,幹嘛,喝酒,我正在喝啊,明天晚上喔?烦死了,越喝越烦还去酒店……啊,真的?不要骗我喔,好好,那十一点见喔。”

挂掉电话,姜渊伦的眉头像盛开的花一样舒展开来。他喜孜孜地说:“我工作有着落了,薪水比之前还多,爽啦!”

车长看见他眉飞色舞的模样,知道他不可能留在枋外,健壮青年悄悄地问:“姜先生是不是要走了?”

“是啊,现在人越来越难断掉热鬧的世界了。”车长哈哈大笑。

这是姜渊伦两个礼拜来最开心的时刻,他手舞足蹈向每个人敬酒,最後在礼堂中间唿唿大睡。

*****

他梦到那辆DT-668快速穿过台湾海峡,一下子环绕七大洋。

急促的叩叩声瞬然敲断梦境,他倏然清醒,发现自己睡在车内,维修厂技师不停敲着门。

原来是梦。姜渊伦唿了口气,走出车子,人还在枋山车站。

没有宿醉的感觉,果然只是场梦吧。姜渊伦忖。

技师没多问,忙着把车子架上拖车,运到维修厂。姜渊伦下意识摸了口袋,却摸到一方小纸片,竟然是枋山到枋外的车票,他惊讶地发现背面写了一行字。

“人生——生老病死而已。”

“甚么?”

“我在自言自语,没事。”姜渊伦赶紧背对技师,仔细看那张车票。

昨夜是真的到枋外去了?他觉得毛骨悚然,赶紧把票根放在车站前,拜了三拜,说自己不是有意踏入,请求好兄弟别缠着不放。当他再回头,那张票居然消失了。

“谢谢,谢谢。”他大力地朝某个方位拜道。

“姜先生,走啰。”

“马上来。”姜渊伦瞥向月台,好似看见车长正莞尔站在那儿,但月台就跟昨天一样空荡荡。

拖车徐徐下山,一下子就看不见车站,姜渊伦忖不知道何时才会再来造访。也许关于枋外的记忆将湮没红尘洪流;说不定等下修完车就忘了,或者是过第一个ETC,也可能是今晚在酒店与某个女人调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