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诗人袁绍珊是这几年来最具企图心与爆发力的女性诗人之一,在诗艺的深度与关怀的广度上,她像满怀心事却跃动自如的母鹿。《爱的进化史》厚重,高密度,满溢,繁复,不讨好,不轻滑,爱殇者的大规模哀悼,屈辱中仍有力量,是进化史,也是退思录。这部显然更关乎女性自我意识与个人存在意义挣扎的诗集裡,她从母鹿忽然变成苦兵匍匐,爱像壕沟,身体如铁蒺藜网,而书写是超克的唯一道路。

一、怒女天问

〈天问〉开头,诘问近乎唿号:「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假如要开解个人困境,层层往上追溯,则人所託生、事与情所依凭的天地(空间)与古今(时间),就成为最大也最基本的谜。而做为一个女性写作者,当她的身体与心灵在各种大小关系中冲撞而充满伤痕时,她也要敲一敲,问一问,循着那日渐长大起来的黑暗往裡走,想知道痛楚的根源。

因此,《爱的进化史》裡可以读到〈後花园群像〉这样的组诗。这组诗的水平不一定整齐,名单却耐人寻味;歷数马克白夫人、豌豆公主、奥菲莉亚、白雪公主、简爱、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紫式部、祥林嫂、公孙大娘、林黛玉,最後归结在游园惊梦的杜丽娘。「後花园」相对于正式厅堂,既是家内,又偷渡了天光云影蓬勃生机,正好成为社会僵固礼教律法之外的自由天地,多少情色爱欲在此完成;同时,也意味着这些来自神话、童话、文学的女性,藏在男人写成的大写歷史背後,却自成星球。可是,她们的故事充满了挫折,误解,死亡。诗人最後发出了属于女性的天问:何以女人除了漂亮还得负责裸露?何以薪酬较低还得时时反省家庭与事业无法平衡?何以同时得柔弱又得出生入死?

在另一首写得更好的诗〈露天温泉〉裡,诗人也成为後花园一分子:

我不再羞耻于身为女人。继续做不知恨为何物的白痴。 洁净是相对的。完成与未完成也是。 在温泉中的我总是更靠近天堂,用丝瓜络擦洗宇宙巨大的骯髒。

只有浸入温泉,女人才能与自己的身体独处,皱褶不为了谁开放,「男人的视缐终于不值一提」;不再背负忍耐、慈爱的重担,可以恨,可以恣意擦洗那日復一日累积在内的污垢,还她本来面目。或者〈大同世界〉:

我多想把自己碾成粉末,进入大气最隐密的内部 无须再像一对花烛 为爱瑟缩,东歪西倒 来生成为一尾鳝鱼 幼时为雌,生殖一次,再转变为雄 完成自身的终极探讨

大同世界裡,存异更重要还是求同?女人呢,她的异处是否可取?诗裡说愿意成为粉末,散入大气而无所不在,最低微但是最普遍;不愿成为花烛,非得成双成对,只有自燃一途,不是流血就是垂泪,在宿命裡柔软然後空无;最後是渴望同时体验雌与雄,无分上下高低,最完整的生命--这是否离大同更进一步?

二、黑暗姊妹

询问女人的命运,同时也询问爱的真谛。《小团圆》裡张爱玲写过一个魔幻场景--

他坐了一会站起来,微笑着拉着她一隻手往床前走去,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缐。在黯淡的灯光裡,她忽然看见有五六个女人连头裹在回教或是古希腊服装裡,只是个昏黑的剪影,一个跟着一个,走在他们前面。她知道是他从前的女人,但是恐怖中也有点什么地方使她比较安心,彷彿加入了人群的行列。

女主角九莉不能接受情人邵之雍失禁般的爱情狩猎,可是,在幻视裡,彷彿自己也和那些女人列入同个队伍,成为男人的所有物,幽灵似的,证成他尾大不掉的男子气概。她和他从前的女人缔结影子姐妹。

《爱的进化史》裡几首诗讨论爱的边界,也具有上述小说情节的力道,例如〈爱都的罗宾逊太太〉:

看到活着 就是对徬徨的无盡汲取 看到他看着我 就像 看着千百个过路的陌生裸女 在爱河中永恆地竹篮打水

竹篮打水如同薛西弗斯推石头上山一样,都是徒劳。那无数的、接踵而来、在我身後的陌生裸女队伍--爱河裡的工人,都是不求回报的吗?无盡的汲取,以为满了,探头一看却空荡荡的,爱的劳动被异化了,还是被取消了?生命本身在哪裡偷偷藏了裂缝?

写得更为显豁的,是〈九月九日忆黑衣姐妹〉。看看这诗句,「可以爱他╱像爱国一样盲目」--爱国是怎么一回事呢,甘迺迪的政治金句说得很清楚,「不要问国家可以为你做什么,你应该要问自己可以为国家做什么」--国家至上,爱情至上,盲目意味着忽视回报的牺牲姿态,啊悲惨的英雄。要问,只能问自己,「你--可--以--为--爱--牺--牲--多--少--╱走--得--多--远--?」这唿喊像出征前的遗言。而姐妹形象再次出现,「我的姐妹不曾减少」、「所有影子穿着黑衣╱回到他们应在的位置」,遍插茱萸少一人,总有人脱队求生。

最後,可以再回到〈大同世界〉:

大同世界裡我不用再当一隻母狗 为佔有而不断决鬥,决鬥 不再躺在夹娃娃的机器中 渴望一根摇杆 不再廉价,不再为硬币或誓言感动

这才是真正的大同世界,女人不必非得等待、苦痛,以婚姻来标价,不必以被欲望来证明自身完整。她不必佔有谁正如谁也不能宣称他佔有她,她不是夹娃娃机器裡无数相同面孔裡的一员,不渴望谁来把她钓起,杀剐,食用,或仅仅就是摆在房间裡成为佈景。她不需要。女人不需要。如果爱进化了,这才是值得珍贵的文明。

註:题目取自袁绍珊诗作〈裸体野餐〉。

《爱的进化史》

袁绍珊/着

远景出版(2018.03)

本文来源:联合文学

《联合文学》2018年4月号 NO.402期

《联合文学》官网

《联合文学》粉丝团

订阅《联合文学》送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