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冬夜总传来结他的练习声,好奇心让我有了每晚望出窗外的习惯,坐在床上就能清楚看到对面密密麻麻的窗,虽然夜已深,但仍有过半人开着灯。楼与楼之间很近,大部分人都拉上窗帘,结他声在零零落落的嘈杂声中伴我入睡。

健恆和我之间不存在爱情,他长得高大俊俏但风流成性,我贪恋他的身体,他贪恋我的美貌。他说过,不到五十岁不会结婚,我也说过,我们其中一人如有对象就了断彼此的关系。这夜结他手弹起迷人的蓝调,我拉开窗帘,被偷窥的感觉比偷窥别人更刺激,我和健恆激烈地摇动身体,感到异常兴奋。完事後我望出窗外,看见结他手打开了窗,抽着烟,我故意表现得若无其事。他有一张方子脸和高高的鼻子,此时健恆用双手环绕着我,我们又亲吻起来。他喜欢亲吻,灵活的舌头和柔软的嘴唇,轻柔地玩弄着我的嘴唇,然後移到我的脖子,沿着身体往下吻去。我幻想着跟结他手一起。健恆这晚精力特别旺盛,来了两次後我们筋疲力竭,迷迷煳煳地睡去。冷冷的空气让人睡得很沈,这夜迎来一个似曾相识的梦:阴深的窄巷,如柱的雨水打湿我的衣衫,冷得起鸡皮,我一不小心从楼梯堕下⋯⋯勐然一醒,全身冒汗,健恆仍在,熟睡着。

另一天的清晨,屋内只有我一人,漫无目的地收拾家裡的饰品,把它们一一抹乾净然後放回原位,这样就可以花掉半天时间。对窗又响起结他声,又是蓝调,我不禁跟着节拍,一边擦着手上的饰品,一边摇摆身体。他越弹越起劲,手指比平时要快,音符比平时跳动得更活跃;我也越跳越起劲,越跳越兴奋,享受热汗淋灕和音乐的律动,眼睛开始模煳起来。脑海浮现一间坐满人的酒吧,挂着很多八十年代的明星海报,还有一部旧式点唱机。我和几个好友在听歌喝酒,那天我穿了一条低胸红色连身裙,但在朦胧的黄光底下其实也显不出其鲜艷色彩。人们都在聊天喧鬧,我向着舞台观赏乐手錶演,轻摇着身体。台上的结他手忘我地弹奏,一点也没注意台下观众。

天文台说今晚会看见北斗七星,我探头出窗外仰望,只见寥寥几颗小星,反而对窗的灯火更通明。健恆这夜想拉开窗帘,但我不想。健恆一开,我一关,他又开,我又关,使他意兴阑珊,如谢了的花儿躺着一动也不动。我穿回衣服,半开窗帘和窗户,等待结他手的琴音,幻想他的手指在我的背部跳跃。他的手指比正常人粗糙,是每天勤力练琴的结果,他的双唇软绵绵的,我想着想着,健恆的嘴唇开始在我的身体游走。他兴致勃勃地想进入我的身体,我如梦初醒般弹起身来:「不要碰我。」他想拥我入怀,我心裡却有了结他手。我不要任何人,我推开他,歇斯底里地大叫:「不要碰我!」健恆瞬间变得楚楚可怜,深黑色的眼眸透着悲伤。这熟悉的眼神,使我翻开旧记忆,这是我最亲的人的双眼,面对最爱的人痛苦时冷暖交融的无奈神情。

阳光明媚的下午,露台晾满了衣服,我在湿湿的衣服丛间看着结他手,对他微笑,他也向着我微笑。我拨开密密麻麻的衣服,跟他招手,他又跟我招手,我即兴地跳了一支舞,毫无韵律地摇动。他展开灿烂的笑容,看我跳完就鼓掌,他指一指楼下,比着手示意到楼下相见。我点头然後走出门外,等了一会儿,他没有出现,他家的门口原来不向着我这边。我们这区都是小街,都是五层高的楼宇,我在街裡兜兜转转。就在我以为他根本没有下来时,他出现了,原来他也一样在小街打转。我们走着反方向,但最後仍能碰面。他一手拖着我奔跑起来,转入一条窄巷,我心一直噗通噗通的跳,手如通电般触及全身,两旁破楼的壁上长着青苔,巷的盡头有一条湿滑的楼梯,屋檐下一颗一颗水珠磙下来。我们喘着气,慢慢往上行,他比我想像中要高大,眼睛深黑。他拨开我的头髮细细看着我的脸,温柔地说:「终于看到你了,你是不是那个红衣女郎?」

「我⋯⋯」我想起了他就是酒吧裡那个忘我演出的结他手。「你怎么认得出我?」

「你每天来看我们表演,又穿上红衣,怎会看不见呢?」

「我就是怕你看不见才穿红色的。」

「其实我早就有留意你了。想不到你就住在我家对面,我住了几年还是头一次看见你呢。」

「这可能是缘分吧。」

我们就地坐在楼梯间,开始聊天,聊了很多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在聊得最开心的时候,我突然说要走了,便站起来沿着楼梯往下走。我认为这个时候走是最合适的,能把我们的记忆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让他对我依依不捨。或许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又或在弹结他的时候,想念我。楼梯湿滑,我一不小心就摔倒了,眼睛模煳起来,慢慢听到救护车的鸣响,我感到自己被搬上担架床送到医院去。

白光灯刺眼,室内瀰漫着药水和消毒清洁剂的味道。醒後眼前人是健恆和一个年纪较老的女人,他一副很担心的样子,紧捉着我的手:「琦文,你没事吧?」

我头痛欲裂,不知说甚么好。

健恆神色悲伤,深情地看着我。就是这双黑眸,深深地印在我的心,我开始头痛欲裂,记忆的碎片一下一下的扎在我脑袋裡。医生说我只是擦伤了头部,皮外伤没大碍,续问我:「你是怎样弄伤的?」

「从楼梯跌下来的。」

「你当时跟谁在一起?」

是健恆,不是,是结他手,我⋯⋯一时记不起来,我只懂摇头。健恆轻抚我的肩让我稍为冷静下来。

医生又指一指健恆问:「你认得眼前这个人吗?」

我点头说:「健恆。」

「他跟你甚么关系?」

我望着健恆希望他代我回答。我们的关系不是片言隻语能道清,况且当着他们面前说也太难为情了。

健恆跟医生说:「医生,让她休息一会吧,她才刚醒来难免记不起很多事情。」

医生悄悄地对健恆说:「她好像越来越严重。昨晚突然走出街外,我怕她是梦游,你要多加留意。」

健恆坐在病房门外的椅子上,抱头痛哭着,身旁的女人轻拍他的肩膀说:「不要这样,琦文很需要你照顾,你要振作。」

「她今天去的那条巷子,是我们初相识时常约去聊天的地方。如果她今天不走去那裡,我可能也忘了。我们以前常在那裡聊天聊到不知时间,有时由夜晚聊到天明。我喜欢蓝调音乐,她喜欢跳舞。」健恆擦拭眼泪苦笑了一下说:「她其实不会跳舞,随便的扭动身体而已,跳得奇怪但很可爱。她最近好像以为自己回到那个时候,经常哼唱蓝调歌曲,摇动身体,像活在过去一样。」

往事一幕幕地在健恆脑海流过,「我以为我们可以一直那样甜蜜,我们结婚,可惜不过几年就失去激情。大家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她没有再随音乐起舞,我也没有再弹结他。後来她有外遇要离婚,我不愿意。之後我们有了小孩,便都把心思放在小孩身上,家庭和谐了不少。虽然当中偶有小争吵,但也一起过了大半辈子。她开始忘记事情时,我没察觉有甚么不妥,直到有一天她把很多年前的某一天当成昨天,我才发现她得了失智症⋯⋯」

健恆摇了摇头:「至少她比我幸运,只记起美好的事情。」

「健恆,我看过很多相关的书,也跟医生倾过,失智症能医好的。」

「算了,你不用安慰我,看医生这么多年,没有变好,只有变差。」

「健恆,不要气馁。无论发生甚么事,你还有我。」

健恆对这个一直在背後守护他的女人,很是感激。「你说过你认识安老中心的院长,是否可以介绍给我啊?」

我住了一晚医院後,健恆帮我办理好出院手续。

这夜我洗澡後便躺臥在床上,窗缝间透入的空气冷得入骨。我蜷缩在被窝内,望着窗外,想着昨天的事,渴望结他手的身影。我昏昏沈沈地睡去了,同一个梦準时在夜裡到访。我又再从楼梯摔下,惊醒了。房间开了暖气使我喉咙乾涸、额头冒汗,我走到浴室,用清水泼打脸庞,镜中呈现一个老态龙锺、满脸皱纹的妇人。我摸摸自己的脸,她又跟着我摸自己的脸,我眨眼,她又跟着眨眼,我问,你是谁?她说,我就是你,然後大笑。我惊惶失措,跑到健恆身边,床上睡着一个老头,我开始害怕:「健恆,你在哪?健恆⋯⋯」那老头张开惺忪的眼睛,走到我的跟前:「琦文,你没事吧?来,睡觉吧,睡醒就没事,一切都会变好的。」老头和健恆的两把声音重疊着。我躲到厨房的角落,双手抱着自己,我不愿听不愿看不愿触碰任何事物。如果现实如此陌生,我宁愿活在熟悉的梦裡。

另一夜,那个摔下来的梦,如同设定好的鬧铃一样,準时把我惊醒。我拨开压在身上的手,摸黑走到浴室,开着微弱的灯光。镜中的老妇迷惘地看着我,伸手摸着自己的脸,乾涸的眼睛仍能流出一两滴泪。我慢慢移到厨房,拿起一把切肉刀,往手腕上轻轻一划。痛的感觉使我轻轻叫了一声,我是真的存在,这个世界也是确确实实的存在。我又慢慢地移到睡房,老头扯着鼻鼾,我靠近他,想看清他的脸,佈满皱纹的脸挂着一个高高的鼻子,祥和地躺着。他的眼睛缓缓张开,看见我拿着刀,瞳孔放大,他弹起身来用双手箝制着我,力气大得让我吃惊。我右手如条件反射用力一插,刀锋刺中他左胸,喷出血花,溅到我的脸颊,溅进我的眼睛。他表情痛苦,眼球血管爆裂,试图用更大的力气制服我,但不够我肘子的关节快。我很快又补上一刀,这一刀更用力,插得更深。我勐力推开他,刀子深深插在他的胸口上,他摸着伤口一步一步退後、倒下,连同窗帘拉扯下来。屋内传出我的惨叫声,对窗的灯开始一颗一颗地亮起来,然後又一颗一颗关掉,一切又归于平静。老头的血液沿着刀子流盡了,染红了他的睡衣和窗帘。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的颈和肩膊仍留有老头使力压制的感觉,心卜卜的快速跳动,我拿起电话拨打九九九。

睡醒时,健恆抑或老头,都不在身边。我独个儿躺在一间又窄又暗的房间,四肢被白色的衣衫捆绑着。我叫喊,但口被堵住,我挣扎,但动弹不得,我害怕得失禁,口水直流,谁有权这样禁锢我,我要离开。静下来时,我隐约听到秒针跳动的声音,我跟着数一、二、三、四⋯⋯滴答滴答,一百、一百零一,滴答滴答⋯⋯时间没有在我身上起作用,我仍是自己一个人在这阴寒的窄房内,心裡的吶喊已不管用,我渐渐无力,只能闭上双眼,等待明天。睡觉吧,睡醒就没事,一切都会变好的。

特别新闻报道:患有失智症的老妻用刀插伤丈夫,其夫命危在院。此家庭惨案引起社会关注,政府正成立研究失智症病人小组,向有需要的家团提供协助。涉案老妇人暂时安顿于医院的隔离病房,等待警方进一步调查⋯⋯

2018-03-23 | 澳门日报 | E02 | 小说 | 晓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