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辈子,如果赶上与死神擦肩而过,甚至还不止一次,恐怕你除了唏嘘生命之脆弱和无常外,亦惊嘆人的生命力不是你的神智和身躯所能估算的。在鬼门关绕圈能不能返回,要看上苍对你是否眷顾,还要看你的身躯是否有那个造化。

人的最大成功是健康地活着,所谓好日子,不过吃好睡好,所爱的挚朋亲友都好。可是当健康没有成为困扰时,人便不可能不被社会的磙磙红尘所缠绕,功名利禄似乎已内化为自我价值的标準,谁也不甘于只是吃好睡好。只要身体许可,内心的慾念和执着就开始蠢蠢欲动。人只有面临生死考验,才能对幸福的感知更加敏锐,对生命的感悟才能返璞归真。

(一)

我从小病魔缠身,可能与娘胎裡营养不良有关。

十三岁读中学的时候,还是内地文革的年代,我在亲戚家的城市借读。记忆中的学校伙食很差,主食不是玉米麵窝头就是红薯,吃得人脸色蜡黄。肚子饿,却吃不下多少,吃甚么都反胃吐酸水,校医说我可能有胃溃疡,应该去医院做检查。可是父母不在身边,亲戚懒得带我去医院,我就这么忍着。胃疼得实在难受,吃两片止痛药对付一下,拖来拖去终于出现便血。当时年纪小,也不懂得便血的严重性,突然有一天晕倒在厕所,甚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闻到一股医院的来苏水味儿,我才知道因胃穿孔被送进卫生院,医生为我做了胃修补手术。望着病房四周绿白相间的墙壁,白色污浊得看不出白色,房顶的角落还有隻挺大的蜘蛛在那不停地结网;绿色油漆脱落,一块块露出黑水泥的墙身,像咧开的嘴脸望着我。闻着有些熟悉的来苏水味儿,想起小时候我住院割扁桃腺,半夜醒来母亲坐在身边,喉咙再疼有母亲陪伴,而且还可以吃冰棍,压压喉咙疼,我的眼泪这会儿止不住簌簌地流。

「我想吃冰棍。」我对护士说。

「你疯了?你不知道你刚到鬼门关走一圈?」护士是一位微胖的阿姨。

这是我第一次听鬼门关这个词。

「我上次住院,我妈就给我买冰棍吃。」「那要看你那次得的是甚么病呀?」「割扁桃腺。」「唉!那当然可以了,那是嗓子问题,用冰可以缓解红肿疼痛。你现在是胃穿孔了,哪能用冰再刺激它呢?」「冰棍让我想起妈妈。」我把眼泪收住,低声回答。

「唉!你也真是怪可怜的,你爸妈呢?」「他们在别的地方上⋯⋯班。」她这一问,我又开始簌簌地流泪。

那个年代,外交留守儿童比现今的农村留守儿童的生活好不了多少。

「知道胃穿孔是甚么病吗?就是胃开了一个大口子,裡面的东西流出来倒在肚子裡,处理不及时会发生感染,得败血病会死人的。」「哦⋯⋯」「等你病好了,阿姨再给你买冰棍吃。」她对我莞尔地微笑,这是我第一次感受亲人以外的亲情,这种温馨伴随着来苏水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从鬼门关回来以後,我第一次知道病魔会夺去人的生命,就是眼前一黑甚么都不知道了,而当时我对生命的理解,还只是吃饱和吃好的快乐。每天看着蜘蛛伺机等待蚊子或苍蝇成为果腹的囊物,我就羡慕蜘蛛能有一顿美味佳餚,想像着我过年吃红烧肉,想像着我如果变成一隻蜘蛛会怎么样。

下午探视时间,病房的患者都有家属来探视,带来自家做的饭菜,香味飘满整个病房。我羡慕地偷看她们吃,口水流肚子裡不出声。不单是馋虫的诱惑,吃不到嘴裡让人难受,没有亲人来探视更让我痛苦难捱。

护士阿姨从家裡给我带来鸡蛋挂麵汤,我狼吞虎嚥一般的吃相,惹得她笑裡含泪。

「我还不如一隻蜘蛛呢!」吃完我抹着嘴说。

「你说甚么?」护士不明白。

「你看,蜘蛛还能结网吃肉!」她看着我手指的方向,半天没说话,之後很慢地说:「所以你要养好身体,长大才能自食其力呀!」我似懂非懂地望着护士,嘴裡只顾细细品着残留在味蕾上的鸡蛋香。

(二)

八十年代正值内地改革开放,我大学毕业後被分配到单位上班刚半年,响应无偿献血的号召。没想到献血後一个月,突然出现关节僵硬、疼痛、红肿,没多久连一般的日常生活自理都困难了。经医生反覆检查,最後证实我患的是类风湿性关节炎。

我沮丧得快疯了,埋怨自己献血的行为太草率。

「这是一种免疫系统对患者的自身组织发动攻击的疾病,病因不详,可能和遗传、环境、荷尔蒙有关,但绝对和献血无关。只能说,献血一定程度上降低身体的抵抗力,导致自身携带的隐性疾病基因出现显性变化而已。」医生一口气把我对献血的疑惑驳斥到没有丝毫反驳的馀地。

同学们个个忙着结婚生子、出国留学,我连谈男朋友还没开始便又一次被病魔缠绕。这次虽谈不上进鬼门关,但如果关节畸形病变,我觉得比进鬼门关还恐惧。

单位很快把我送进有物理治疗设备和天然温泉环境的疗养院治病,患者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类风湿病人,各种畸形病变的情况都有。望着他们想像着自己的未来,我哭都没泪了。

不久,我与另一个病房的女孩相识,她大我两岁,已经第二次入院治疗,是俗称的「二进宫」了。走进她的病房,我的眼睛总是不由得落在她戴着白手套的手上。她看出我的心思,微笑着脱下白手套让我看,一剎那我被震惊得差点没晕过去,她的五指像鹰爪一般佝偻扭曲,这醜陋的双手与她娇美的五官简直不能在同一个画面。

之後一个星期我没敢再走进她的病房,也不敢触及畸形的话题。健康和美丽对青春花季的女孩来说是多么的宝贵,而脱离职场,像一隻被困的怪兽呆在病房更让我焦虑,为甚么命运选中我来承受这种怪病?

週末是患者请假回家或者家属探视的时间,她的丈夫开一辆借来的212吉普车接她回家。晨曦暖暖地从窗棂照进病房,我看她早早地收拾好东西坐在床边,低垂的眼帘掩饰不住幸福的喜悦。

「你怕丈夫看见你的手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惯了,没事。」她的眼神中有一丝躲闪。

「做那事时摘不摘手套?」我进一步探寻。

「坏蛋,那你说摘不摘?」她带着娇嗔打了我一下。

两人对视着大笑,在笑中都不由得眼圈泛红,箇中之苦只有我们这种病的患者才心照不宣。

「有这个病的人,医生不建议要孩子,你知道吗?」她收住笑声。

「为甚么?」「据说遗传基因问题,还有就是怀胎和坐月子都有可能加重病情。」「那你丈夫能接受不要孩子吗?」「我看不行!」她忧郁地沈默。

她每次探视回来,我都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寻找荡漾在眼角眉梢之间的幸福笑意,徬彿她的幸福关系到自己的未来爱情走向一般。如果看见她红肿的两眼像个桃子,我的心就被揪得紧紧的,那点战胜病魔的意志像被刺破的气球,软弱无力地跌落到生活的现实。我看得出她的隐痛还有新婚丈夫能否坚守这个婚姻,而我呢?我都不敢想像自己的未来是否还有爱情和婚姻,那种无奈的、听天由命的痛苦深深刺到心裡。

那时候,治疗类风湿还没有使用氨甲喋呤这类药物,只有止痛药和物理治疗,剩下的就看上苍是否给你机会,让自身的免疫体恢復正常,控制病情的发展。物理治疗中有一种蜡疗,它是利用石蜡和矿物油混合比例,使其熔点控制在四十至五十度,既不会烫伤到人的皮肤,又不会像热水散热速度那么快,能够让患者在蜡液中进行三十分钟的浸泡治疗。它的功效对去除体内的寒湿特别有效,几个疗程後,我手臂的红肿开始消退。

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发现不少男患者喝以中药偏方泡製的酒,各有各的路子蒐集偏方,有的是毒蝎子,有的是雷公藤,还有的是几种中药材混一起。我决定试试,用二锅头泡製了一大瓶药酒,每次喝完全身火辣辣地发热、冒汗。我盖上厚厚的被子动也不动地捂汗,酒力加药力,我被蒸腾起来,整个人徬彿飘飘然,那种似醉半醉的状态,暂时让我忘记追求生命的慾念和执着。

渐渐地我不再想太多,日日把酒当歌,与其说喝酒治病,不如说我想麻痺自己。不知是理疗的神奇,还是药酒的神效,总之半年後我竟奇迹般地「痊癒」,连医生亦惊讶关节几乎没病变畸形,病魔终于戛然止步。

临出院前我去她的病房告别,沈默良久不知说甚么,似乎任何安抚她的话都显多馀。

「好好过日子,别像我,二进宫。」她先打破沈默。

「知道。」我不自信地回答。

「能出院,真好!」「你也试试喝药酒吧?」我怂恿她。

「偏方不是对每个人都有疗效,再说我酒精过敏,不能喝酒。」她强作轻鬆的样子。

「不单是偏方的疗效,喝酒不用想那么多。」我坚持劝她。

「也对,一⋯⋯醉⋯⋯方⋯⋯休。这个病虽然磨人,但总比癌症死得慢,我认命了!」她嘆口气没再说下去。

我沈重地走回病房。我能理解她说的认命,不认命还能怎样?这个病不至于夺命,但终生不得痊癒,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骨质退化,病情只有加重。和她相比,我算是幸运地逃过这劫,可是内心还是不由得惶恐,上苍真的对我这么眷顾吗?

「无论怎样,既然生赋予每个人不一样的命,那么只有把握住命,才算是不枉费此生吧?」我望着天花板,脑海开始努力想像和搜索着各种能把握住命的活法儿,当然,活成标配的生活是当时不可能不选择的「俗套」。

(三)

重返职场後,我没有懈怠,而是像鼓起的扬帆,一刻不能停下来,徬彿拼学歷、拼工作、拼赚钱是拼人生成功和优秀的标桿一样,只有马不停蹄、快马加鞭才是把握住命运。当然,焦虑的内心也难免时常想起结婚,觉得没有这一部分不算是女人完整的人生,但是病史的隐痛、随缘而安的心态也让我错失了其他女人正常结婚生子的最佳时段。

等到终于结婚,生第一个女儿时,我已经是四十二岁的超龄产妇了。从怀胎到坐月子,类风湿没有来骚扰,因此慾望的火苗又开始燃烧。女儿满两岁时,我萌动再生一胎。家人都不同意我的决定,觉得有风险,可是我听不进去,非要追赶末班车一般追赶要孩子。果然这个本来就不属于我能追求到的目标——因为胎位不正流产了,不得已我在医院接受刮宫手术。

当时我还在读文凭,一边工作一边读书。在医院做完刮宫手术後流血一直没停,我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拖着没去看医生,想等完成一门考试才去。等考试结束赶去医院时,已经是一个月後的事了。

医生听完我的描述,开了一大堆验血验尿的化验单。在等待化验结果时,我走出妇产科急诊处,望着暮色中的万家灯火,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孤独和酸楚,不知道这些年自己为甚么要拼。到底拼甚么命?虽然目标一个个被征服,可是征服的过程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幸福,而身体一次次挑战上苍厚爱的极限,能每次都那么好彩吗?

回到急诊处,医生告诉我问题相当严重,β-HCG血液指标高于正常几千倍,当晚必须入院,再次接受刮宫手术。折腾了两、三次刮宫手术,β-HCG就是不下来。我不明白β-HCG是甚么指标,上网一查,属于生殖细胞瘤的指标。

我焦虑地等待宣判,医生虽然嘴上不直说,但把我从大病房转到单人病房,我知道那是癌症病人住的病房,心裡已经揣摩出了大概。

可能人在生死关头才懂得珍惜生命和放下慾求,这次是自己找上门的「作死」,内心深处的自责和後悔都无言以对家人和朋友,只有默默祈祷上苍原谅自己,再给我一次机会弥补。

尽管我已努力想像做化疗可能遭受的罪,但那种生不如死的折磨还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第一个疗程下来,一头浓密的头髮就失去了一半,伴随着呕吐、头晕,人如游丝一般地轻飘飘,我想恐怕人在鬼门关徘徊游荡也不过如此吧。

连续四十八小时的化疗结束,病人有一段恢復体力的时间。所谓恢復体力,就是恢復血液指标中白细胞的数量,定时回医院抽血化验、见医生,再决定是否接受下一个化疗。

在医院抽血室门口排队的人中,经常碰到一起做化疗的病友。他们通常面色苍白,有的戴帽子,有的戴假髮,虽然个个不愿意光头示人,但是元气被病魔击中,人也没有了神气。我和大多数病人一样,已无力顾及美不美的尊严。病友王姗却总能让我眼前一亮,她是我见过的病友中少有的对命数淡定的女人。脱下病服的她,每次都着意打扮自己一番,用不同色调的丝巾裹头,再配以相同系列的服饰,略施淡妆,看上去像来自中东阿拉伯的妇女。

「你刚从中东旅游回来?」我半开玩笑。

「那是,活就活着一口气,美就美个一自在。」「化疗折腾人的罪过去了?」我问。

「没事了!活过来了!」「离死的距离又远了?」我嘲笑自己。

「幹嘛要想离死的距离?要想离生的距离。」「没那么乐观吧?」「你要相信医学,相信自己的命数。五十年代绒毛癌99%的死亡率,现在不是攻克了?虽然卵巢癌还没有攻克,但我相信能。」她说话的神气充满了相信医学的乐观。

几个月在医院进进出出,我终于被宣佈可以不再化疗,只需定时回来验血覆诊。好几次抽血都没碰见王姗,我向其他病友打听,原来她的病情加重,在重症室有阵子了,我决定抽时间上去探视。

重症室裡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仪器,王姗的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我摸着她冰冷的手,她勉强睁开眼望了我一下又无力地合上了。

「我的命数到了,人总难逃死亡之劫。」气若游丝般的声音徬彿从某个角落飘过来。

「别想那么多,你的乐观最鼓励我,没事的,会过去的。」我说。

「轮迴世界,我能接受,就是走得别太醜太辛苦。」说完没再抬眼。

「知道了。」我退了出来,对王姗的一对儿女说:「算了吧,别遭罪了。」第二天家人同意拔下所有的管子。

经歷过几次的生生死死,在鬼门关也算是绕了几圈,死神都没收我,我除了感激上苍对我的厚爱,也感激身躯能有那个造化,化险为夷。而每一次在鬼门关徘徊时,我都觉得自己对人生有了更深层次的感悟。

其实叩问人生,人这一辈,怎么看物慾、情慾和健康?怎么看人生价值意义的优秀和成功?当然既不可片瓦遮天、果腹维艰;也不可清心寡慾、虚无一生。上苍给予人的生命长度不可控,能把握好宽度聊以自慰,也不算枉费人生。我相信因果轮迴,失衡往往失去更多。对得起他人,对得起自己,当死神来叩门时也不必求生过度,随意任命数静静地行走,可能是身躯自然圆寂的最佳境界。

2018-03-30 | 澳门日报 | E04 | 小说 | 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