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去去,進進出出,所謂名字,在我的世界,猶如黑暗中的摸索,幾乎已尋不著。然而,臉孔,在再次提醒下,還是能隱約記得,這些人,曾經在我的生命留下痕跡。

每天,學生如常上學上課;我的生活,多年如是,上班,上課,下課,中午一個簡單的麵包及咖啡,再上課,再下課,下班。

時間,就這樣不知不覺地流逝,半年一個學期,轉眼一個學年。學生一個一個升班、畢業,進入人生另一個新階段,人生必經的階段,那是我也走過的人生。

有一些人,會經歷另一個階段,在中途離開。不外乎犯規太多,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留校察看,直至機會都不能再寬容。也許,離開,是解脫。

過去,那些出現過的人,在每天待處理的事情堆積如山的日子裡,隨時間沖淡,他們在我的腦海中,都已躲藏到一個暗處,等待消逝,消亡。

然而,當過去的人再次出現的時候,回憶又再次明亮起來,痕跡浮現,讓我再次陷入沈思……

這,已是多年之後。他,再次出現在我眼前,從正前方迎面而來,擦肩而過。只是一個瞬間的剎那,可說是一件小事。

畢竟,與他,已是一個陌生到不能更陌生的地步。輩份也在約束我的行為,身為師長,看來輪不到我主動給他一個招呼,對嗎?他,徬彿也傳來一襲尷尬的眼神,凝視前方的某處的間隙中偷看了我一眼。這樣突如其來的對望,連結成沒有預算的交流,大家不如就不負責任地逃之夭夭。

匆匆一眼,他和離校時相比,有了明顯變化,身型更肥,小腿因受不了重量,變得更彎。那時我曾不斷提醒他要減肥,注意健康,不然受罪的是自己。那些話語,顯然到了現在,仍然一絲都沒有進到他的心裡,又或者,他自己都收拾不了這失控的狀態。然而,他的五官已變得成熟,摒棄了當年的稚氣,這卻是真的。

遇見,令沈澱多年的、關於他的迷思,再次綻放,一切宛如昨天。

記憶中,他不太專心、不太安靜、不太妥協、不太理智,對世俗之不公經常發出不曾思考的控訴。

一星期的五天都有中文課,可算是天天相見,縱然不算相熟,但我總會對某一個人或某一些人存有感覺。雖然,每天穿著相同的衣服,與黑色的鞋子,但只是看起來相同罷了。畢竟,他們都是個別的載體,擁有自己背後的故事。

「我今年都是畢不到業的了!」

「怎麼會呢?你今年一定可以畢到業!我說的!哎!你呀!我們老師都會幫你!當然你自己都要努力呀!」

「上一年的畢業考,我溫了全部初一初二所學的,但竟然出了很多初三的東西。因為這樣我才衰了而已。」

「你是讀初三的,當然會考很多初三的內容啦!」我也突然想起一件事,需要叮囑的:「還有,下一段考試,你必定要溫習呀!你沒有本事裸考,你今次考試只有四十二分,這樣你下段要很努力才拉到!」

「知道啦!」我這樣的叮嚀,對年輕人來說,是很厭煩的,他胖胖的身軀左搖右擺地晃動著,欲要走。

「餵!還有!不要走!」我繼續叮囑。「你呀!連考試都遲到,不要忘了自己是‘留校察看’的狀態,老師給你機會,你也是要珍惜!」我看到他那納悶的樣子,也不欲多說了。「好!你走吧!」

過了兩天或三天,那一天,我們默書。

現在,或那時,事件完結後的一段時間,我總不期然地回想起當中的點滴。在某些日子裡,就是那讓人有重大轉變的日子,我的感覺就是怪怪的。

那天,就如平常,他們說未溫習完,問我可否延遲默。我總在他們求了兩三次後就心軟答應。只是,那天,我答應了他們後,又看到他們竟然繼續不專心上課,甚至抱頭大睡。心裡就產生了那麼一點的抓狂,推翻之前的決定,直接在下一個連堂默書。唯一善待他們的,就是給予半小時的溫習時間。

「早在上星期,即是十日前,我已經提醒了你們默書了,你們理應也有溫習吧!」

「我們這個星期很多小測!」

為甚麼我不心軟多一次?為甚麼要如此狠下心腸?只是默書,只是默書而已。默書,默書,又有甚麼功用?用來訓練記憶力?訓練文句暢通性?增加修養內涵?當日子久了,功用在嗎?記憶在嗎?文句在嗎?內涵在嗎?我懷疑著。再想,這任何人都需要遵守的大遊戲規則,在大安全環境下總是正確的。

問題只在於我的決定。於是,我就覺得這天是怪怪的,為我狠下的心腸。

默書開始,大家都用心認真地寫,我一貫也是走來走去地巡視。

「很多老師都認為,女生就不會作弊!」腦內突然響起一位朋友的叮囑。「你不抓他們,或者抓不到他們,若果被高層抓到,吃虧的是你自己!你知道嗎?」

我也是一個年輕人,這樣的叮囑也會讓我感到不耐煩,這是忠言,我知道。

繼續走,繼續巡,我心總為一些小思索而飄到遠方。

不過,學生的異常舉動,就會將我的思緒拉回來。

我祈求著只是自己看錯或怎樣,已經忘了我是怎樣走過去,只是太記得那心跳是何其猛烈。

我走到他的桌子前,說:「你不要嚇我!」從而翻開他的默書紙,小抄就在默書紙的下面。

由於他是留校察看,已背負二十七個以上的缺點。加上,作弊比其他遲到或欠交或聊天嚴重得太多。

及後,我只是聽說,他離校了。再聽說,他與家人回鄉開烤肉店雲雲。又不久,關於他的聽說,與很多曾在我生命留下痕跡的人一樣,隨風消散無蹤。

只是一瞬間,所有的痕跡都從天降下一般,他存在的痕跡,我思考的痕跡。可,轉了一個街角,他,便再次消失自我的天地間。

我總思考,甚麼是重要?甚麼是不重要?只是一個決定,為何我會下了這樣的決定?假設,這個世界以外果真有平行時空,結局會不會仍是這樣呢?直至現在,我仍想不透。

然而,想不透的時間,只是一瞬間。當我進入校門,走入校務處,回到自己的位置,看著桌面上一堆又一堆的功課簿及作業本,以及我最珍而重之的學生作文時 ,之前一瞬間的沈思,被拉回了,回到這個現實,忙碌著、忙碌著。

至於那些痕跡,再一次躲藏到內心一個暗處,等待消逝、消亡……

2018-02-01 | 澳門日報 | 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