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說:「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

夜靜躺在你身邊時,用手指在你寬闊的方臉上遊走,徬彿在時間的地圖裡,找尋那個信誓旦旦願意守候我的人,但你總愛玩笑似地捏著我的臉頰說,「妳傻呀,時間怎麼能不改變人呢?」

你是大牌的御用作詞人,情歌天後音樂精靈教父歌手的專輯裡都是你的作品,紙中詩花,花中字海,點一根煙的須臾就能成就一首百萬單曲,唱著KTV裡的熱門金曲,我期待成為你故事中唯一的女主角。

在你的劇本裡,你渴望一個由你訂制的遊戲規則所建立的家,充滿著對女性完美奉獻的想像,我感受著你擁抱時扯動的僵硬的嘴角,「或許,妳是我的註定,而我卻不是妳的命運。」當你這麼說時,是否正在為新作尋思?只是你時而如溪谷漫流,時而如大海奔騰的情緒常令我感到不安。

你雅致的臥房內,擺滿了古玩字畫,卻沒有一張我們的合照。在摩天輪的五彩霓虹燈下,在杭洲西湖的曲院風荷旁,在層雲峽的夢幻雲海間,我輕輕地避開了你的鏡頭,「如果我們能陪著對方到最後,記憶,更珍貴。」我說。當時你並不明白,為此還和我爭執。過了一段時間後,我選擇了逃避,我不再讓你送我回家,不再聯絡你的家人和朋友,更回絕任何一個需要家庭聚會的時光。

「愛情不是兒戲,妳到底在想甚麼?」你用拳頭大力地擊打枕頭,在日光燈的照射下,你的臉色顯得蒼白,我知道你和我一樣,用自己的方式,假裝沒有受傷。

那些關於C的一切,深深淺淺,有意無意,在茶裡花裡畫裡你眼角裡屬於C的香,在你提出以結婚為前提交往後,成為在夢裡糾纏的氣味。你從櫥櫃裡拿出一疊多年前,你和C出遊時所拍攝的照片,你用像是今生最後一次談起她的語氣說:「那時她還沒進演藝圈,只是個在鄉下賣早餐的姑娘,看起來那樣傻。」你精練沈穩的眼色難得地繾綣了,「當時我還是助理,每天替製作人買咖啡遞香煙送包裹,沒錢住旅館,只好週末坐夜車去看她,看到她時天都亮了,心也跟著亮了。」你在深色辦公桌上的煙灰缸裡捻熄了煙,幽幽地說:「在報上看到她結婚時,我心裡想,那麼簡單的一個女孩,怎麼會?」那一閃即逝的痛楚被瞬間捕捉了,暗戀了七年也沒有牽過手的女孩,那是一份怎麼樣都不願被破壞的純情愛戀?那麼之後和你在一起的任何人,相形之下是否也都黯然失色了?

藉著幾分醉意,你用手撥開我的瀏海說:「她說不找演藝圈的才拒絕我,最後還是嫁給了演藝圈的,妳們女人究竟是怎麼想的?」你的喜怒難以捉摸,凡事得按照你寫的劇本,那麼,我是否該擁有C淺笑盈盈的溫柔,無論你應酬到多晚都在家裡等門,不抱怨不出聲,稱職扮演好C在十年前就得到的角色?更該像C一樣,學習一手如總鋪師的精湛廚藝,好在家族好友聚會上為你爭得臉面?婚後更被期待和C一樣,一舉得男好讓你一直想抱孫的母親得償夙願?

或許真正的問題是,你從來不曾瞭解過C。

你臉上那些孤獨的線條,一束一束,散發著使人疼痛的能力,你總在工作之餘,把C和丈夫上過的綜藝節目一遍一遍地看,坐在身旁的我,徬彿成為你的收藏。你和一般人不同,你不愛真品,只收藏仿作。你從異國收藏來的名家書畫和珍奇玉石,都在豪宅內的華麗燈光下綻放風華,其中一幅張大千的仕女圖,畫中女子衣帶飄飄,膚色潤白,芳唇微啟,神態像極了C,卻被你一位向來愛好藝術的友人直指是仿作,「張大千的題款不會用這種印章,一看就知是仿的。」你聽了不怒反笑:「假亦真時真亦假,你看那神韻,多好。」

失去了畫家靈魂的珍品,還能算是珍品嗎?

而你特地自內地購得的羊脂白玉環,原本想作為姐姐生辰時的壽禮,竟也被收藏豐富的姐夫嫌棄光澤太過透明,算不上極品。「心意無價,就當是一塊漂亮的石頭吧。」你那種無所謂的語氣,讓我不禁懷疑,是否要用百分之百真心投入的事物都會為你帶來痛苦,所以你寧可活在無傷大雅的仿作裡,才感覺安心。

你喜愛仿作,而我不擅長模仿。

後來,我在歌王的作品裡發現了C替你準備的生日禮物;在音樂精靈的暢銷單曲中聽見了C的天真美好;在天後的歌詞中感受到你對C背棄的憤怒受傷;最後在C最愛的歌手專輯裡瞭解你對愛情的徹底絕望。

分手前,你也寫了一首歌送給我,你黯然地說:「或許,只能再找個和妳很像的。」你的才華是這般的無可挑剔,我怎能拿你的精心創作去質問你,自然也不具備任何能力,能消弭你對於贗品的熱愛,比如不再去追尋另一個我?「你看起來好innocent(天真)。」記得第一次約會時你這樣對我說,每當我回到你身邊時,是多麼喜歡你用寵溺堆疊起來的愛情,但在我不得不離去時,我又是多麼憎惡鏡子裡那張熟悉的面容,宛如親見C那雙充滿「innocent」的瞳眸。

一切都是因為相像嗎?像我、像她?

那夜,意識朦朧,一陣冷風襲來,我睜開眼,發現牆上那幅畫裡的C巧笑倩兮,輕拂著手裡的蒲扇,房間頓時颳起了漫天飛沙,我拼命圈住你的手腕,想出聲但嘴裡堵滿了沙,塵埃落定後,你依然睡得沈,而我已找不回五年前的自己。張愛玲說:「生於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那麼,究竟我是你衣服上的一粒飯黏子,還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又或許,只是你歌詞裡描寫的那些關於愛情的夢幻泡影?

時間流轉過了多少個四季,在得知你送我的那首歌詞,竟是抄襲自某外國歌手的經典作品之後,不知此時身旁正伴著你的她,又會是誰的仿作呢?

2018-01-12 | 澳門日報 | 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