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牧,原名何思撝, 一九三八年生於澳門,後隨家人移居香港,工餘之時,進行新詩創作,並經常來回於港澳兩地。及後辭職往澳門東亞大學(現澳門大學)進修,以〈馮至詩分期研究〉為題完成碩士課程,一九八四年和一九八六年分別發表了〈建立‘澳門文學’的形象〉和〈澳門新詩的前路〉兩篇重要的文章,同期亦與語文學會合作組織 “每月詩會”,無論從作品、理論,以至活動都充分反映了他熱衷和關心澳門文學的發展。一九八九年移居加拿大,直至今天。現任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理事,國際詩人協會會員,曾出版詩集《鉛印的詩稿》、《急水門》、《分流角》、《伶仃洋》、《待放的古蓮花——韓牧澳門詩選》、《新土與前塵》及《回魂夜》等等。


澳門新詩史中有沒有原鄉型作品?當然有。早在一九九六年八月出版,由學者鄭煒明所主編的《澳門新詩選》已有專門章節(外篇)來闡述兩棲詩人,而這批詩人的部分作品就是描述“澳門鄉”的。

比如陳德錦的〈黑沙灣印象〉:“那兩三座鐵皮屋下/大漢轟飲着啤酒/一個難民色彩的夏令營/躲藏在晾衣與午睡之間/……/剛剛爬上公路的葉脈/匆匆如活動的背景/拉開暗藍的車窗回首才看見”,還有張錯的〈風順大教堂——並憶余過往之童年〉:“鐘樓的大鐘仍然噹噹齊鳴,/但對有心無力的時鐘,/內心卻有着無比深沉的隱痛;/每一響大鐘的翻滾撞擊,/都勾引起一種怔忡,/而怔忡過後,/竟又已是廿餘年後的時光了”。

這些來自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詩句,可以看到澳門當時的新詩主題不但反映城市現實,探求浪漫朦朧,還有“回望”。

在二○一五年,筆者於本欄分析詩人陶里的〈草堆街〉(詳見〈時代的旋律——讀陶里〈草堆街〉),那是一種在地回望,即在澳門生活而回望過去;上文所引的陳德錦和張錯的作品則是一種在外回望,一種以地域距離構成的原鄉回望。而後者作品中較為典型的代表,便是本期主角:詩人韓牧及其作品〈澳門獵古〉。

這是一首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的作品,以組詩的形式呈現,全詩共分為七首,包括〈遠眺十字門〉、〈“銅馬”鑄像〉、〈尋圍牆遺跡不獲〉、〈在“連勝馬路”上〉、〈登中央炮台〉、〈連理樹〉,以及〈望廈村的石檯〉。組詩中溫柔的語調,回憶的氣氛,以及以豐富的想象來推進情感的直抒手法均令筆者印象難忘。

“我是‘馬交仔’,在澳門出生,在澳門玩泥沙,在澳門受教育。吃吉大番薯,吃喳咋,吃蛋卷,喝澳門的鹹淡水長大……”(〈建立“澳門文學”的形象〉)作為澳門人,韓牧和澳門的關係雖 “是互相糾結/互相拖累於兩者的小天地”,但因為“我是羽族/看我振起十億根翠綠的羽毛/我上升 我飛旋 我屬於青天”,志在四方的韓牧還是選擇離開。

只是離開不等於終結,“澳門”作為原鄉再次於他的腦內浮現,如〈遠眺十字門〉所述:“將軍們 水手們 有沒有想過/岸上的人和自己有不同的膚色/而十字門的水/卻和自己老家的河溪相連”。那些將軍和水手為着利益,在當局者迷下或許看不見,但作為遊子,作為離鄉的人能感受不到嗎?正如一條河,一過彎就流向另一片天地了,以後十彎、百彎、千彎,便已離家很遠了,繼續前行是唯一選擇,而最初的發源地,只能真的作為發源地來憑弔。

當然,這時出現的不一定是最初那種熱情的姿態,沒有了激憤,沒有了抗議,反而換來更多的是在冷卻後情感的凝練,尤其是豐富了人生閱歷與藝術準備後,如:“炮座旁一張張石碑 刻不出真實的歷史/這一棵二百多歲的老榕也太年輕了/小草 我欲詢問你的/四百代的祖先” (〈登中央砲台〉〉,這裡便更見亮麗。

此外,在韓牧的作品中,沒有看到所謂“鄉愁”,如:“你建築圍牆的目的是為了拆卸/你拆卸/為了建築一道更北的圍牆” (〈尋圍牆遺跡不獲〉)。同樣表達葡人貪婪侵略,過去常用的手法是:“澳葡帝國主義,/在這個世界上,/你們算是什麼!/你們是區區的跳樑小丑,/你們是窮途末路的碰壁蒼蠅,/如果你們還想撈個‘第一’,/那就是美帝最骯髒的徒弟。”(王心文〈澳葡帝國主義,你們算是什麼!〉)。

韓牧的〈“銅馬”鑄像〉中,“農民把綠豆送給他的馬蹄/最後是鐮刀戰勝了火槍”,主要以“淡”和“離”體現,“圍牆 或者鐵絲網/祇是古地圖裡褪色的一線”更發現韓牧付笑談中,把自己放置在既屬於澳門,又不盡是澳門的境地,調整出中庸的聲音。

面對離去,韓牧牽引出的一方面是地方的不堪歷史已過去,如“你是一隻囂張的刺蝟/而今 我踏上你的背/指向北的 都已撤去/指向東指向西的 都已撤去/剩下一隻多指的無援的手/伸向射程之外” (〈登中央砲台〉),另一方面則是點明強大所引出的美好現狀祝願,“駕艦隊而來的/從這石檯上 拿到了第一張/瓜分中國的支票/一百三十年水一般流過了/誰敢再駕艦隊而來/兌換那張支票呢” (〈望廈村的石檯〉)。這與當年本土詩人的操作方法不同。

在當年,除非詩是為了鼓舞人群,否則一般的同類作品都以深沉或壓抑作結,就像“你不敢抬起頭來/天上有刺眼的驕陽/你垂下沉重的頭/繼續走着走着/老是走不完的路呀”((駱南僑:〈老黃牛〉))的基調,但韓牧恰恰不去強調那些“過去的,尤其艱難的日子”,反而面向再生的偉大未來。

過去筆者認為“‘圍牆’、‘門牌’、‘馬蹄’、‘翠綠的羽毛’……這些都無不浸染詩人的美感和認識經驗。詩人在內部情感世界對外部物象世界的觀照與映射中,將飽含有歷史和現實的審美詩情,在文化與直覺中顯示出來。其詩遍佈了詩人所聞、所思、所感,這不單是諦聽歷史的回聲、記錄着澳門發展軌跡,亦是從懷古幽思中透出了詩人濃濃的地方之情。”但今天看來,當年筆者還是嫩了一些,只注意到詩內的詞組,反而忽略了最重要的“大”地點——“十字門”、“銅馬”、“圍牆”、 “連勝馬路”、“中央炮台”、“連理樹”,“望廈村石檯”。

這裡至少應該還有一層解讀,就是韓牧做到以小見大,為我們闡釋了“地方”所包含印象與歷史揉合的意蘊,如〈在“連勝馬路”上〉中,“這路面最少蓋住了/兩條彎彎曲曲的戰爭的路線/後來的海盜趕走了先來的海盜/先來的海盜趕走了原來的居民”。詩中的“勝”,甚至“連勝”的無意義顯然易見,雖然最終“原來居民”缺席,但這並不影響以歷史為中軸的還原下,構建出澳門人的心理之根。

這裡筆者還想再補一筆,韓牧在一九八四年三月二十九日在“港澳作家座談會”上提出〈建立‘澳門文學’的形象〉——他可是第一人啊!由這節點開始,澳門開始出現了“澳門文學”這種講法。認同者眾多,反對者亦不少,正如筆者也曾聽過:“澳門哪裡有澳門文學,只是那群所謂的澳門作者本身水平不濟,無法與周邊,甚至世界競爭,所以就用澳門文學這名頭作防護罩”(註:利益申報,筆者自己也是那無法與世人競爭的澳門作者)。

筆者由此想起韓牧那些話:“我雖然說了一大堆話,他仍然堅持沒有‘澳門文學’這一個品種……一個只會寫詩的人和一個對澳門沒有感情的理論家交手,我鬥不過他”、“也許有人會認為,澳門地方小,人少。但是,不能因為這樣就失去獨立性……澳門,從歷史、政治、經濟、生活習慣,甚至語言、語音,都是與其他地方有異的”。

筆者聯想到,單從澳門中文新詩來看,一九二○年已有第一首新詩,比香港還要早吧!詩人華鈴與中國文壇的接軌,以及其音樂化的入詩都可算特色了,至於土生詩人創作的新詩也兼具葡國和中國詩的特點,我想其他地方應該沒有吧!還有那些南來或歸僑詩人,以至同時期的朦朧及黑色意識的混合,也是與附近地區截然不同,何況還有賭場詩呢。

至於能不能與其他人競爭,文學不是跟人比的,是跟意識與宇宙之上的真實比的。如果非得說甚麼水平,澳門作家黃文輝先生說我們不比周邊的水平差,鄭政恆亦說澳門的詩長期受到不公平的對待,水平被嚴重低估。

至於衝出去,我們也可舉出姚風、鄭煒明、懿靈、袁紹珊、凌谷、盧傑樺吧!從學院派去觀察,學士、碩士,甚至博士的論文都有不少以澳門文學為研究對象……當然,還有人說:“澳門文學這名頭,好圈資源呢!”若真如此,反而要說,澳門文學何愁大業不成!

筆者在此鄭重呼籲,朋友們,來創作吧!加入到澳門文學圈子來,一齊寫嘢致富,一齊迎娶白富美/高富帥,一齊走向人生巔峰吧!

E04 | 鏡海 | 我讀澳門文學 | 2018-0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