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阿盛走到漁夫街街頭。燈光開始逐漸點亮,在許多歸心似箭的摩托車身上灑下匆忙的斑駁。老街坊阿文此刻正坐在街頭,守著鐵皮攤子,愁眉不展,燈光把他原本斑白的頭髮染得如同橘黃的雪。

阿盛想起了自己的老爸,這個位置原本屬於他。就在兩三年前,老爸儘管年近耄耋,依舊守著攤子,守候著那些老顧客和新顧客,所不同的是,老爸很少愁眉不展。因為,攤子上的碟仔糕從來不會無人問津。

阿文默默地等著時光溜走,默默溜走的還有攤子上碟仔糕的芳香。一個滿臉雀斑的微胖女人駕駛著摩托車,身後載著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徐徐靠近攤子。「你們回去吃飯吧,不用等我。」阿文揮揮手,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榨出來似的。

阿盛幾次想走過去跟阿文搭訕,然而話到嘴邊又無可奈何地縮回……香港有砵仔糕,澳門有碟仔糕。

四十年前,阿盛的父親茂叔正值壯年,在漁夫街擺檔撐旗,檔口曰「茂記香糕」,專賣自製的碟仔糕。他最自信的口號是:獨此一家,別無分店!

茂叔沒有自己的舖位,只有一輛鐵皮路邊檔,類似車仔檔,檔下有輪,不過茂叔幾乎從來沒移動過,到了晚上打烊,他便用鐵鍊把檔口鎖起來。薄利多銷,茂叔也僅僅是維持生計,談不上腰纏萬貫,更談不上開分店。

這馳名粵港澳的碟仔糕在街坊鄰里之間如雷貫耳,許多小孩更是趨之若鶩,「咋咋」的唾液吞嚥聲,十米開外也清晰可辨。阿文那時還被喚作「文仔」,只有十歲。

茂叔則剛過四十,原是賣自製雪糕起家。幹了一段時間,他發現雪糕的銷量不穩定,冬天就基本上門可羅雀了。好在,心靈手巧的茂叔受到砵仔糕的啓發,經過反覆多次的試驗,終於研發出新產品——碟仔糕。碟仔糕本來只有兩款風味:巧克力味和椰汁味,但經茂叔的開拓,後來衍生出橙汁味。這裝在直徑八釐米塑料碟上的尤物,可不簡單,橙黃、赤褐和雪白,琳琅滿目,泛著果凍的光澤,像是童話裡湖泊的粼粼波光。不過,與砵仔糕和果凍不同,碟仔糕的嚼勁似乎微不足道,滑溜得入嘴即化,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涼快在喉嚨直打轉,那種滋生出的欣快感和爽潤感,妙不可言。更神奇的是,碟仔糕不僅可以吃,也是可以吸的,拿一根塑料飲管蹭進糕中,輕輕一吮,那如糕似汁的美味便像頑童一般急不可待地衝進顧客的口腔。

文仔總是十分艷羨買糕的人。那年月,一塊碟仔糕五毛錢。可惜,文仔的口袋常年空空如也,好不容易積累了一些,也只是湊夠三毛,根本買不起。

望著十米之外的「茂記香糕」鐵皮攤檔,文仔直嚥口水。幸虧,茂叔總是那麼的忙碌,還時不時跟街坊客套,他那一層層碼在一起的碟仔糕並非時時刻刻都受到他眼光的守備。

文仔緩緩靠近獵物,不動聲色,如果自然界的食肉動物活到他這個年紀,早已是成年成熟的獵手了。他一隻眼睛盯著茂叔,另一眼迅速鎖定一枚或橙色或褐色或雪白的碟仔糕。茂叔一絲一毫的舉動都足以令他心驚肉跳,然而就在茂叔一轉身之際,說時遲那時快,文仔的右手便把碟仔糕攥緊,藏於衣擺之內,而他的左手卻煞有介事地向遠處佯動,假裝給同學打招呼。

茂叔貌似渾然不覺,而文仔早已攜糕遁去,在漁夫街街尾的角落美美品嘗一番。

得手後,文仔便覺得茂叔懵懂可欺,遂一周作案多次,屢試不爽。碟仔糕的三種味道早就被他從頭嘗到尾,從尾嘗到頭。

某一天傍晚,當文仔在街角再度陶醉在自己的戰利品時,一個不算高大卻壯實的身影忽然在他面前出現。

是茂叔。文仔頓時不知所措,想拔腿就逃,可轉念一想,自己和茂叔是鄰居,茂叔要上門抓人也輕而易舉。此刻,他只得呆若木雞、原地站立,瞪大惶恐的眼睛,兩腿發抖,等待茂叔的嚴懲:一頓臭罵或者,一輪拳腳。

茂叔語氣極輕,卻重得讓文仔抬不起頭:「我做碟仔糕,雖然發不了大財,但亦能養家糊口,我係自食其力嘅。」「你走吧。不要讓我再看到你第三隻手!」茂叔沒再說甚麼,扭頭轉身而去。

被人贓並獲的文仔茫然地望著他的背影。

「茂叔,求下你,不要告訴我老竇!」文仔突然鼓足了勇氣。

茂叔回頭看了看他,苦笑一聲:「死傻仔,告訴你老竇,我又得到甚麼好處?你老竇將你打死,你肚裡的碟仔糕還能賠給我?你被打死又關我屁事?你姓陳,我姓張。」「茂叔,我……我不敢了……你會不會懲罰我?」茂叔沈思片刻,斷然說:「會的!你跟我來!」你喜歡吃碟仔糕?好,帶你到我家來。茂叔靈機一動。

此後,文仔每天放學後便到茂叔家接受「懲罰」。

茂叔有子女數人,長子即阿盛。不過,所有的子女中,要麼年紀太小,要麼對幫父親幹活毫無興趣,要麼就是學業繁重,總之,似乎沒有跡象顯示茂叔的碟仔糕事業後繼有人。茂叔也不強求,他依舊身強力壯,遠遠未需要考慮接班人的事,另外,他也覺得自己的子女應該有更體面更舒服的將來。

於是,文仔便走進了茂叔的生活。

文仔對學習功課並不上心,也不是讀書的料,倒是對技術活饒有興趣。到茂叔家幫忙之餘,他也在冥冥中覺得這項手藝將會是自己日後生命的一部分。

茂叔先準備好砂糖和溫水,按比例調好,溫度一般控制在五十攝氏度。接著,他將木薯粉和馬蹄粉混合在一起,用勺子攪勻。糖水和粉料需要邂逅才能產生化學美味的結晶,它們被一同倒進鍋中煮沸。茂叔手眼並用,大約二十分鐘,等火候一到立刻熄火。在漿液中,他會加上椰汁或橙汁,或巧克力漿。隨即,他把一些調製好的白色粉漿,神秘地混進碟仔糕的半成品中,用力攪拌,至少半小時,直攪得鍋中的漿液不黏不乾,不稠不稀,略帶透明而微微冒泡。這時,茂叔往往已滿頭大汗,甚至氣喘吁吁。最後,他用大勺把製作好的漿液舀入一個個小碟中,再把它們一起放進冰箱內冷藏。次日,那些經過一夜冰雪世界醞釀的糕點便凝固成形,從冰箱內出來。它們很快就來到茂叔的鐵皮攤檔上,不溶,不僵,不硬,不軟,只有滑潤,鮮嫩欲滴,晶瑩剔透,等待一售而空。文仔看過一遍流程後,似乎就爛熟於心,第二次配合茂叔幹活時竟游刃有餘。再往後,茂叔便放手讓文仔做一些重要的步驟,自己在一旁稍加指點。望著文仔不知疲倦的背影,茂叔不住地點頭,末了,卻又惋惜地搖頭。

傻仔,你怎麼不是我的兒子呢?

文仔並非是個外向的小孩,他沈默寡言,更不善言辭,甚至待人接物有點木訥。他幹活雖然賣力,有時候卻吃力不討好,只是死出力氣,也不懂得討好大人,沒有請教碟仔糕的工藝秘訣,也許他知道有些事不該問。因此從頭到尾,他都是茂叔的幫手而已,對於最後加進去的神秘粉漿到底是甚麼,他似乎並不好奇,照做就是。

作為獎賞,茂叔每天都讓文仔免費品嘗糕點。文仔居然百吃不厭,但不說一個「謝」字。

風雨不改,文仔跟茂叔一幹就是半年,他不是茂叔的僱員,也不是茂叔的親人,卻成了茂叔最忠實的夥伴。是友情還是緣分在支撐著文仔?天知道。

半年後,文仔的父母督促他多花時間在學業上,文仔便停止了接受「懲罰」。小學畢業,他沒有繼續升學而是正式走進社會,離開了學校,也離開了茂叔。從那時開始,沒有人稱呼他「文仔」了,「阿文」成了他的稱謂。從那時開始,起早摸黑的阿文便很少再碰到茂叔。

而茂叔,又回到單打獨鬥的局面,但,澳門獨此一家的碟仔糕,徬彿永遠都有質量和數量。

年復一年,四十年就這樣過去了,茂叔老去,成為茂伯。許多當年在他攤前解饞的小孩,大多已人到中年。

年逾八十的茂伯已體力不支,精力日衰,但街坊的需求以及外地慕名而來的客人,從都不減。每天早上,他準時擺檔,碟仔糕往往在午後便售罄。他下午到街市採購馬蹄粉和木薯粉等原料,傍晚開始調配、生火、攪拌……儘管胳膊快甩不動了,但為了客人的那份期待,茂伯再苦再累都覺得值得。就寢時,他經常腰酸背痛得徹夜難眠。

兒女們看在眼裡,痛在心上。他們早已事業有成,根本就無需老人家如此拼搏。於是,茂伯一次次地聽到子女們的強烈抗議,要求他必須停業,改享清福。茂伯卻總是笑而不應。

八月底,一場特大颱風誘發海水倒灌,漁夫街一帶被大水淹沒,「茂記」鐵皮檔和眾多店舖一樣被沖毀。所幸,茂伯當時沒有在場。

天意如此,他的兒女們紛紛額手稱慶,希望老爸就此收手,關門大吉,並預先製好「榮休」告示。無可奈何花落去,茂伯被迫接受現實。消息傳出,街坊和遊客無不扼腕嘆息。

不料,兩個月後,「茂記香糕」鐵皮檔竟重現江湖,只是,賣碟仔糕的不再是茂伯,而是一個年逾半百的中年人,阿文。

茂伯稱,阿文雖不是自己的兒子,也毫無血緣關係,但,他允許阿文繼續打他的旗號,接手他這長盛不衰的品牌。

原來,就在鐵皮檔被洪水沖毀後大約一個月,就在茂伯坐在漁夫街路邊惆悵無比的時候,阿文推著一輛嶄新的鐵皮檔來到他的面前,說要送給他。這鐵皮檔是阿文自己製作的,橡膠輪子穩穩的,檔子還自帶小型冰櫃,頂上甚至安裝了光管。連「茂記香糕」一行紅色大字都跟之前的如出一轍,且更鮮豔奪目。比起用了幾十年的舊檔子,這件新傢伙可謂巧奪天工。

其實,阿文並沒有太固定的職業,也沒讀過甚麼書,也不願意沾染博彩行業。他幹過木工、地盤工,做過裝修和電工,甚至學過廚藝,總之,靠手藝賺錢糊口的活兒,他都熟能生巧。眼下,他「升級」了一個鐵皮檔口,贈給茂伯,希望茂伯繼續做碟仔糕,惠及街坊。

「我太老了,實在幹不下去了,我還有幾年命?原諒我吧。」「那麼,我可以接替你嗎?我當你的接班人,好嗎?」茂伯感動之餘有點難言之隱,碟仔糕是他的發明、他的創意,是他年輕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探索出的品種,這「知識產權」本應傳給兒子,可惜無人接受。阿文最多只是鄰居,最多有點緣分,卻無法具備繼承權,茂伯更無法說服自己把製作技藝傳授給阿文。

「你不會,這工序不簡單喲。」阿文笑了,他說,他會做。茂伯大驚,轉而大惑不解。

還記得四十年前,我偷吃碟仔糕的事嗎?

阿文把往事一一抖出,當年他被茂伯「罰」做幫手時,曾刻意留心碟仔糕的製作過程,用多少料,加多少水,何時加熱,火候多少,何時出鍋,他都默默記下來。多年來,阿文憑藉記憶,偶爾也會在家嘗試做成碟仔糕,讓老婆、兒子試味。只是,他從不公開。

茂伯斷然不曾料到,木訥而有點呆的阿文,居然如此有心計。他不太相信。阿文淡淡一笑,大方地請茂伯到自己簡陋的家中,重新把整個過程做一次給茂伯看。

第二天,阿文親自把凍好的碟仔糕端到茂伯眼前。事到如今,茂伯只能感慨,他不得不佩服這條漢子,也暗暗為當年的無意之舉感到慶幸。

於是,他答應讓阿文繼續把自己一手創辦的品牌做下去,阿文滿心歡喜,自信已經能把碟仔糕完全複製出來了。

峰迴路轉,阿文重振「茂記」碟仔糕的消息,很快便傳遍大街小巷,傳遍整個澳門,連鄰埠也不時有客人專程趕來,要求品嘗。開始那段日子,阿文的鐵皮檔的確被圍得水洩不通。

不過,路遙知馬力。接下來,阿文的生意並不好。老街坊覺得,他的碟仔糕口感始終不是茂伯製作的感覺,滑爽不足,嚼勁有點過頭。漸漸地,人們滿懷希望而來,拽著失望而去。在所有街坊心目中,他們要的是過去的味道和口感,任何與他們舌尖上記憶產生偏差的東西,都無法讓他們滿意。他們不需要香和甜,他們需要的是昨天的回味。至於年輕一代,他們又覺得阿文的零食太土氣、太單調了。

又過了一年,慘淡經營的阿文在漁夫街擺檔時遇到茂伯的兒子阿盛,阿盛說,茂伯在醫院病得很重……阿盛欲言又止,他記得茂伯在病榻上反覆嘮叨,說阿文是好人,是勤快人,可惜他不姓張,始終是外人。他對兒子說,當時他對阿文故意留了一手,擔心技術被他完全複製。在阿文演示給他看時,他也沒點破。秘方秘而不宣,最多只能傳給子女,因為,他要讓人知道,只有他茂伯家的碟仔糕才是最正宗最好吃的。而真正的秘方是要把雪糕粉調配成白色粉漿,倒入即將出鍋的汁液!雪糕粉的幕後調製,正是阿文一無所知的。

要告訴阿文嗎?

老爺子昏睡而去,以後就一直昏睡著,沒有給兒子任何指示。

阿盛的心頭在矛盾的焦慮中煎熬著,他不知道該不該向阿文道出真相。而就在得知茂伯病重的消息後,阿文當即把攤子收起,糕也暫時不賣,轉身向醫院撲去……一天的生意就此結束,結束的,還有那些沒有賣出的碟仔糕。

半年後,阿盛再次走到阿文的鐵皮檔口,嘴裡正含著那秘方,卻忽然發現「茂記香糕」變成了「茂記甜品」!攤檔上賣的,也不再只是層層疊疊的碟仔糕,還增添了許多其他甜品,比如榴蓮楊枝甘露。至於碟仔糕,已發展到相思紅豆味、水蜜桃味、鳳梨味、香芋味、蘋果味等十幾個品種。

那雪糕粉秘方,阿文也許並不知道;他知道的,難道是別的「秘方」?

他蒼老了些,卻不再愁眉不展,望著那些碟仔糕和自己研發的新甜品,憨憨地笑了。攤檔前的人流,絡繹不絕。幾個小學生買了他的碟仔糕,邊吃邊豎起大拇指。當年阿文第一次偷吃碟仔糕時,也跟他們一樣大。

澳門日報 | 文化小說 | 林淲 | 2018-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