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綾聲從早期的詩集《時刻如此安靜》及之後的《南灣湖畔的天使們》到近年出版的《所有悲哀是眼睛,喜歡光》,已經出版了三部個人詩集。從這三部詩集的語言風格來看,都有明顯的不同,首先是《所有悲哀是眼睛,喜歡光》的語言更為平實無華,用樸素的語言來營造詩意。誠如葦鳴在序語中所說的:「賀綾聲在這裡又一次印證了新詩的語言和形式其實真的是內在深情的一個涅槃過程。……難得的是沒有明寫的話可能才是他最好的語言。」那就是說,一首好詩其語言不是深奧難懂、淺顯做作、冗長直白,而是在平實中抒真情,在簡潔中造意境。所以說,作為一個詩人,必須對詩歌語言懷有一種敬畏之心,以純樸的語言來保持詩歌語言的純粹。其次,賀綾聲詩集《所有悲哀是眼睛,喜歡光》不同於前兩部詩集,這部詩集除了語言風格的改變之外,對生命的存在意義、歷史與現實等較為深入的探討。我們可以從賀綾聲最近出版的這部詩集看到他在創作上的亮麗轉身。

一、用淺白的語言來營造深邃的意境

海德格爾在《荷爾德林和詩的本質》中認為:「詩不只是一種短時的熱情甚或一種激情和消遣。……詩乃是對存在和萬物之本質的創建性命名——絕不是任意的道說。」海德格爾說的是詩歌的神聖性和詩意的純粹性和指向性。所謂的「絕不是任意的道說」,指的是詩的語言這一範疇。賀綾聲詩集《所有悲哀是眼睛,喜歡光》的語言簡潔,在簡潔中抒寫情懷,營造詩意。如這首〈魚說〉(致盧傑樺):

你貼近玻璃望我 我也貼近坡璃望你 我們此刻相遇 不知身在何處 你說水是透明的 我卻說命運如水 反正都是孤獨的味道 沒有體溫 造不成完整的夢 你擺尾 游來游去 一如未知的歲月 我的生活 比你更冷

整首詩語言簡潔明快,沒有裝腔作勢,拖泥帶水。一首真正的好詩,是用淺白的語言來營造深邃的意境,這才可稱得上是好詩。從文字上來說,此詩連小學生都讀得懂,從意境上來說卻是悠遠的、意味深長的。賀綾聲在人生求索的過程中,在「游來游去未知的歲月」裡,在年輪的更迭下,看到甚麼?找到甚麼?體悟到甚麼?是否「命運如水」,是否時時覺得「孤獨的味道」,是否有「不完整的夢」,是否「生活比你更冷」,如此等等的追問都是人生的苦澀和無奈,也是難以回答的問題!我們每一個人都在嚮往著適合於自己的人生,時刻翻飛在如蝶翩躚的時空裡,可惜往往是事與願違。詩的語言雖然淺白,但可以真實地映照著生命的靈魂,徬彿在詩行中撥動命運的顫音。再如〈對望〉這首詩:

白晝逝去 我們褪回原始的黑色 一隻影吃飽陽光 接近一首無限長的詩 秋來冬至 我發覺膨脹十倍的天空 其實是滿眼的寂寞 抽一支久久未盡的煙 我想起紛紛而降的戰爭 無數的男女 辨不了去向 恰如數堆未分類的場景 被時間,拳拳擊入 歷史的隙縫裡 羊與塚對望著 黑色的牛奶我們清晨喝

顯然,賀綾聲的《所有悲哀是眼睛,喜歡光》確立了自己的語言特色。以上這首〈對望〉從文字上來說也是淺白的,而從詩意來說卻是言簡意賅。詩中,詩人不只是對人生的深切追問,同時是對生命意義的人文關懷。「我們褪回原始的黑色」、「我發覺膨脹十倍的天空」、「其實是滿眼的寂寞」等的意象,每一個詩句似乎都在喟歎、悵然,甚至迷茫。此刻,賀綾聲像是一位孤獨的行吟者,在人生的路上苦旅。從詩的字裡行間,透露出自己對人生的體認,而生活中的酸甜苦辣都隱約地呈現於筆端。詩雖然淺白,但每一行字都傾注了自己的情感。可見,賀綾聲在這部詩集裡詩風有明顯的轉變。

二、從生命的本真中發而為詩

作為一位八○後的詩人,賀綾聲尋覓散落於人生路上的生活碎片。他從最初的人生探詢和生命思考,到探索一種人的精神與詩歌之間的聯繫,然後走向一條屬於自己詩歌創作的獨特之路。從這個意義上解讀《所有悲哀是眼睛,喜歡光》,這部詩集除了有自己的語言特色外,在創作上仍然有新的嘗試,比如卷二的俳句集。俳句始於日本古典短詩,由十七字音組成。俳句流傳到其他國家,對不少國家的文學都有影響。第一次世界大戰發生前,俳句就已經流傳至西方,不少西方國家都有仿照俳句形式以本國語言寫成的文學。俳句於五四時期左右傳至中國,強調創作上的自由奔放。賀綾聲有意識地用俳句寫詩,無不與上述的語言風格的轉變有關。如:

(一)

茉莉一片白 盛放著亮麗風景 人活在明處

(二)

戀人的嘴唇 濕潤如春天粉紅 是感冒先兆

(三)

水需要蒸發 才可以回到大海 像死亡一樣

俳句作為一種自由、靈動、活潑的文體,其可貴之處是促進創作者思維方式的改變,或者說是詩人精神世界的日趨豐滿、成熟,一種突破性的結果。不過,無論用甚麼樣的語言表達,賀綾聲的情感世界都離不開「生命意識」。如「(二十一)牆角有舊夢/遺失多年的彈珠/一直被忽視」,「(二十二)拍張照片吧/我們的一生短暫/留一個永恆」,「(二十三)小小的檯燈/綻放在最深夜裡/失眠的信號」,「(二十四)午後的陽光/坐如一孤獨老人/靜靜,等,日出」。如果說莊子夢蝶,無論是在夢裡還是夢外,都渴望盡情而暢快地翩然起舞。莊子的老婆死了,鼓盆而歌,這種精神追求和生命姿態,令人想起海德格爾「存在」的生活需要詩化,「詩意地棲居」無疑是這種詩化的揭示。賀綾聲以這樣的方式感知人生,其情緒指向又略帶感傷,這也許是他在感受人生生命過程的一種無奈。由此可見,賀綾聲在人生的快樂和憂傷中,不斷體悟、審視和追問,使他自覺地駕馭這種樸素的語言,營造「一生短暫」、「孤獨老人」的詩境,呈示或蘊藏著自己對於人的深刻感知和深入思索。

可見,賀綾聲的《所有悲哀是眼睛,喜歡光》寫作風格和語言的運用與以前相比都有很大的不同。從藝術發生學的角度看,可能是隨著年齡增長和身心的成熟,對人生世事的瞭解不斷深入,從生命的本真中發而為詩,是出自於他的處世以及人生觀和價值觀的變化。

三、悲劇意識為詩歌拓寬新的路向

賀綾聲的《所有悲哀是眼睛,喜歡光》另一特色是詩中隱隱透露出生命的悲劇意識,這是他本來少有的。對於人生來說,每個人都是一本書,一本難以讀懂的書,不管是厚是薄,或長或短,都會裝訂在無法改變的命運裡。詩是心靈的聲音,對於詩人來說,所有呈現的文字,其背後都隱藏著未曾忘懷的記憶,不管是現在的還是過去,曾經經歷過或未曾經歷的,都從潛意識中流露出來。賀綾聲詩歌常常以獨白和絮語的言說方式,來處理內在精神世界與外在經驗世界。如這首〈拔牙記〉:

當我老了 滿臉海的波紋 乳房改變了岩上的風景 醫生們圍著我的唇 像在尋找甚麼 漱口水迴盪著一支歌 翻開血色玫瑰 發現堅硬如石的心 早已被生活侵噬 當我老了 呼吸像星星般零碎 多少血 流出了多少思念 帶毒 躺在白布上碎裂的牙齒 是最後一段愛情的果實 當我老了 到處亮著燈也是黑夜 人生像蝸牛一樣走過

生命的悲劇意識是詩人善於深入到自己的內宇宙,從中滋養情感和經驗,並以此來觀照外部事物。因此,一首詩構築的空間往往代表著詩人自己的心靈空間,同樣的道理,一首詩的指向也體現著詩人自己的精神指向。如「當我老了」會怎麼樣?「被生活侵噬」、「碎裂的牙齒」、「亮著燈也是黑夜」?最終是「人生像蝸牛一樣走過」,詩中的悲劇氣氛從內向外推移,使人感到生命的無奈與悲涼。詩中所呈現的文本意識和精神氛圍,包含著複雜的人生況味。賀綾聲整首詩的心靈視域,由內到外,又由外到內的陳述,不是簡單地對外部事物的描摹,而是通過內心觀照對人生的感應,把自己的哲思滲入到詩的形象中,從而說明人生的生命過程。又如〈秋是死亡狀態前的血〉:

每片楓 都是火的前生 我拾到那一片 是你眼中最火燙的淚

這首詩寫的是生命的死亡狀態,以楓葉來隱喻生命過程。「火」代表著旺盛的生命,當「楓葉」無聲地落下時,生命已經結束。詩人拾起這片「落葉」時,為何眼中有「最火燙的淚」的感傷?其實這是人生一個過程,誰也無法改變的過程。賀綾聲對待「死亡」是冷靜的,他始終忠實於自己的內心感受,在寫作中呈現對生命意識的認知。再如這首〈無題〉:

夢所觸及的地方 都不能成真 所有悲哀 是眼睛 喜歡光。

夢與現實往往是兩回事,夢中的真實與生活的真實相差一萬八千里,但人生不能沒夢,有夢才有動力,才會進取,才會成功。緣於此,賀綾聲把所有悲哀裝在眼睛裡,這是因為我們眼睛所及的大千世界有悲歡離合,大自然變幻莫測,歡樂與痛苦,愛與恨的交織,生與死的無奈,所以眼睛喜歡光,喜歡光明、希望。賀綾聲的這種認識不僅帶來了詩歌藝術實踐的重大變化,而且為其詩歌創作道路拓寬了新的路向。在其創作狀態中,生命的悲劇意識並非是浪漫的想像,而是善於吸收其中的營養加以創造。

總之,賀綾聲詩集《所有悲哀是眼睛,喜歡光》所收錄的詩作只有幾十首,但內容豐富,其中有散文詩、俳句,還有英語翻譯。他面對複雜的人生,選擇簡約的詞語平淡地敘寫,語言凝練乾淨,詩句淺白透徹,富有意味,頗能獲得讀者的共鳴。從創作風格來看,作者向著更為廣闊的詩意空間伸展。我們可以看到,他在不斷探索中強化了自己的個性,開始了一種新的藝術境界。

2018-02-14 | 澳門日報 | 鏡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