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義言之,芳鄰可指女子,既非女子,又不想稱芳鄰,便姑且叫做草鄰吧。理由是,凡稱自己或人家的鄰居為芳鄰,總得帶點欣賞的、不無喜歡的心理。

草鄰,其實只是以前東閣辦公室的鄰人。共為鄰里二十載,活在世態炎涼的現代大都會,固然沒有久別歸家時「鄰人滿牆頭」的溫馨,也不會有「屢失南鄰春事約」拒人千里的忐忑,但共入東門出西門,朝來碰面暮歸家,牆薄如紙,聲氣直透,總該有點別樣的熟悉度?

大學怪人多。這才是大學,端視你怎樣的怪。以那個小單位為例,觀乎二十年來所見的怪現象,是九流十家,幾乎沒有一家欠缺的;有些是正面的,例如儒家道家雜家墨家和農家,有些是疑似的,例如法家名家陰陽家,不入流的小說家也大有人在。可我那隔門的草鄰,在諸家儕伍中,還真個離行離列。

怎樣為他做定位?那得嘗試做一番背景驗證。溫柔敦厚的儒家以傳道授業為本位,老老實實自己做學問。聽去只是黌宮學者的基本功,可道地的,真少得可憐。每逢學年伊始,草鄰必堅持遞上一份醫生證明,說嬌軀有毛病,夜裡睡不寧,早上爬不起來,因此早上八半(八點半)的課不能上,要求免役。我們抱著胡適先生教導的凡事要懷疑的精神,搔首問天:病了二十年而不得寸進,只需不上八半課便安然自好,開出這樣一份證明書的庸醫,是否值得向本城醫務委員會檢舉去?

以道家精神作感召的尺度看,無為而治的良好效果,我的草鄰只「無為」二字合道。無為的良師,即使表面無所作為,但其實內裡早自充實,又心懷關愛,學生受到形象感召,於是自我奮發,達到教育有為的崇高目的。垂拱而治,其實大有文章。有些人有些事,泛泛之輩是羨慕不來的。荀子說,物類之起,必有所始。其意在此。多年來,草鄰批改過的所有學生作業或考卷,無論篇幅多厚重,必只賠上孤另另一個英文字母,大楷的。諸生浩嘆,他們需要滿足感。

有前輩既懂古今語言和文學,又通曉中西哲學,加上欣賞古典音樂的不凡造詣,自稱雜家。我等孤陋後進,望塵莫及。大抵人們要到大學殿堂執教,才會知道,只有一技之長,是不被祝福的。我們的草鄰,專志研究現代才女和作品,醉心的程度,是害苦了我們這些本來也曾是才女粉絲的讀者;漸漸大家發現,一些原屬美好的閱讀感覺,經最貼身最顛覆最癡纏的窺視和透析,變得醜陋、奇怪甚至遠離常態,結局是,民眾漸漸聞其名而嘆息而發抖。真是愛之適足害之,情節有如電影的反高潮。

草鄰當然不是刻暴寡恩的法家。司馬遷不喜歡法家,說他們不能善始善終,雖有才而難成大業,且易造成專制政治。以吳起為例,吳起有軍事天才,何以常被排擠?讀史的人,會看到他的弱點,是一心為己,沒有與人相處的能力;得不到同儕的支持,只好黯然離去,最後中亂箭而死。當然,世上不是沒有善終的法家,時運俱到,便可借勢自雄。人難索居,草鄰自有聲氣相投之友,但他的另類親和力,感染範圍頗具個別性,據說世人與之溝通,常生故障。昔日曾有女生尋他不著,移叩蓬門,哭訴良久,聞之可感。

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家有本事把矛盾對立推到極至,然後描述神秘幻境。內功不深厚的人,休想成家。大抵要閱歷豐富,聞見廣泛,才可把各派底蘊,瞭然於胸,再作自家進退之根據,總的是能趨吉避凶。草鄰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對日漸虛無的大學生存基本法,無知無覺,一心只想著加官進爵的永恆願景,為此不惜修煉陰陽大法,把一本著作變成兩本,兩本發酵成四本,異類演繹秦始皇的「書同文」,且效果不俗。

象牙塔內,最多的是詭辯的名家,他們讓利己一方的邏輯論辯將事情合理化、具體化以至正常化,於是曲直往往變得無法定義,曲的道理可以講到直,相反亦然。往往有人升遷不遂,暗自投信上衙:列功在檔,昭然可見,是精算機操作失誤還是疑似女禍?他不是不知道名家的心算大法,有時確很一般,只是不願相信。而草鄰,是不屑作任何箱底業務的,風格絕不迂迴,例如請他履行某個義務,他聽罷,只簡覆:我還是不幹了。要知道,這其實已是一種誠信表現。因為換了小說家呢,常常是滿口答應了,名錄典策。然後洗手。

最笨的墨家是豪俠的先驅,不自量力地希望實踐理想化的尚同世界,合該絕後。時刻暴露自己,易招忘身之敗局,這道理,要走到局外才能明白。至於老老實實的農家,以為無所事聖王,只圖君臣並耕,結果犯了批領導逆鱗之大忌,也只能一直憔悴。草鄰比他們都聰明,雖然沒讀多少義山詩,倒深明「莫近彈棋局,中心最不平」的道理,一直都以退為進,適當時辰,便向領導交上醫生證明去。

已經好多年了,畢業了的年輕人不少回頭相問:為什麼草鄰能平安活在東閣這許多年?我總打趣說,這不是民主制度的最佳典範麼?也是學的與教的價值碰撞的結果。畢竟草鄰讓我們對行輩的作為,有所開悟,不是沒有貢獻的。而二十年後的今天,當我老來洞悉世情,竟又頓悟到另一更具真實意義的答案,草鄰的良好本質被終極發掘:起碼他不害人。

2018-01-3 | 澳門日報 | 鏡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