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蹤了。

這件事只有你知道。和你一起生活了六十年,你是唯一給過我存在感的人。至少近三十年,我一直和你保持著最親密的關係,甚至比你曾經的伴侶、朋友、親戚都還要親密。雖然如此,我依然決定要離開你一段時間。不會太久,最後我還是會回到你身邊的。因為只有你,時刻都會照顧我,和我聊天。你總帶我去明亮的地方,只有在有光的地方,你才能好好看著我,看清楚我的模樣。

我未曾告訴任何人我要去哪裡,因為連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離開你一段日子,這對於作為風中殘燭的你而言,是太殘忍了。發現你愈來愈不堪之後,反而動了要離棄你的念頭,我承認我該受到譴責。不,我只是離開一陣子,並不是要離棄你。我只想逃避一下,暫時不想繼續和你一起,承受那些你反覆加諸自己的痛苦。

幾天前,你冒著風雨把本來就瘦削的身體縮成了一隻龜,趕在郵局關門前寄出一封信。那是你要寄給遠方心儀對象的一封信,你認為不表白是你對她的溫柔,而這溫柔你足足保鮮了二十年。每隔幾個月你都會給她寄去一封信,雖然一直沒收到任何回應,你也從不寫上回郵地址,你淡然地全憑命運決定對方是否能讀到你的信。你寫著連自己讀到都會覺得無聊的問候,徬彿你寫這麼一封信,只是為了給曾經身為中學語文老師的你自己審閱。你批改完自己乾巴巴的文章,然後一次接一次地將信丟入郵筒。每次信封碰觸到郵筒底部時都會發出「咚」一聲,每次我都聽到那「咚」的一聲,在你心裡空蕩蕩地迴響。除了你為信封的些微損傷感受到的痛之外,我從那迴響中,感受到完全無望的空虛。

你每天都在公司加班,一個人,從無怨言地加班,領著微薄的薪水。你覺得自從失去雙親以後,沒有妻兒的你只需養活自己,租一間房子,餵飽自己就夠了。你拒絕真真正正無所顧忌地愛一個人,甚至遠離任何動物。你拒絕所有向你釋出善意的人,因為你覺得除了我之外,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對你好。於是,你回家讀報、讀小說,以為這些能維繫你和世界之間所剩無幾的一點關係。直至後來,你不再讀報,也不再讀書,因為你開始記不住你昨天讀過的內容。每次翻開一本書,你都要從頭讀起,而你總會忘記十頁之前的內容。你徬彿變成了一條魚,本能地忘記一切的魚。

我明白,有一天,你會忘記我。但這不是我要離開你的原因,我不庸俗,並不時刻乞求別人向我施捨所謂的愛。我離開你,是因為我不願和你一樣寂寞,我不願如你一般凝視自己日益衰敗的人生。

這城市夜裡是安靜的,你常告訴我,這是你喜歡在城市的夜裡漫步的原因。只有在夜裡,我們才能好好聊天,不受旁人乾擾,隔絕日間來自各種機械和人性的噪音。而你也清楚知道,那些的士司機並不友善,雖然他們偶爾會放點屬於你那時代的老歌,但他們開車開得太快了,而且態度一點都不客氣。像你這樣一個外表呆滯的中老年人,晚上會被他們欺負的。

於是,你用每個夜晚,從橋的一頭,走到另一頭。每次經過亮起燈的公用電話,你總會駐足,你似乎很喜歡這些老舊的玩意,或許你和它們之間有種我所不知的共同回憶。也可能僅僅是因為,在黑夜中,它們佇立著,和你一樣寂寞,正等待著誰。

我離開,是我對你的殘酷,也是我對你的溫柔。我不在時,但願你能學會擺脫我,重新站起來。不知為何,看見你慌張地尋找我時,我比以前更有存在感。我第一次感覺到,我並非必須依附你才能生存,沒有你,不需要你的保護、包容,我依然能呼吸,能走路。

現在,我遠遠地望著你,你無助地走向一台寂寞的公用電話,我竟然出奇地冷淡。你似乎打算向某人求救,報失一個不可失去的親人。但我不在,你還能向誰求救?

我突然有股莫名其妙的衝動,我拿起附近一台公用電話的話筒,撥給你。你那頭的電話響起來,你展現了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你就站在那裡,像個傻子一樣望著眼前的公用電話。好像很多年了,沒有人打過電話給你,你因此不再用手機,而此刻,這個電話似乎,眼見它幾乎要使你相信,是為你而響起的。

你拿起話筒,手心大概冒著汗吧,眼睛圓瞪,卻沒有焦點。本來我想告訴你,我會回來的。但忽然,我發覺自己已無法再像過往一樣,以親密好友的語氣跟你說話了。一股恨意像電流一般流過全身,我打了個冷顫。我不打算發出聲音。我沈默著,我的沈默不斷延長,同時你的黑夜連同一切寂寞正無限延宕,趨向永遠。

我看見你開始扭曲受苦的臉,心頭一軟。我清了清喉嚨,模仿起她的聲音。

「我很好。」

這幾乎是你這幾十年來付出所有的努力所期待的結果吧,也是我此刻能對你說的全部的話。我掛了線,在這寒夜中,你永遠丟失了自己的影子,我不知道你以後的日子會怎麼過,但我能給你的,已毫無保留地全都給你了。

永別了,沒有影子的人,習慣當你影子的我,有自己該走的路。謝謝你,總把我帶到明亮的地方,願意看清楚我的模樣。不過,我其實更喜歡待在黑暗中。

「在陽光下,我行屍走肉;於黑暗中,我如獲新生。」

好像有誰在書中說過類似的話,某天,在陽台上,你讀給我聽的。

2018-01-12 | 澳門日報 | 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