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問題是甚麼,但性肯定是答案。——伍迪 · 艾倫

那種痛總是由下而上,像足底反射一樣,胃的上方與橫隔膜之間泛起一片空曠的酸楚。

不知道哪裡出錯,但一顆心禁不住秘密的嚴刑拷打,馬上認罪畫押。或者我的出生本身,就是錯誤的起因。

堅壁清野的早晨,我看不見半個同志或敵人,床上殘留與夢搏鬥的痕跡,野鳥言不由衷地交談。乾掉的血已變成深紅色,我躺在失舵的船上漫無目的;無力感窸窸窣窣地嚙咬著乳房,像松鼠捨不得一顆徒具裝飾意義的松果。

試圖伸展雙手,深呼吸一口,曾經糾纏的雙腿,像兩隻拔掉的象牙進退失據。獵殺者開車走了,這座城巿與我徹底失聯,即使每個人手上都有我的電郵和電話號碼。是的,再沒有人來愛了,城堡裡的最後一片花瓣快將掉下。

是的,沒有任何人來訪。經期緩慢,噩夢與失眠輪流值班。憂鬱的血塊飽滿淋灕,我像啞巴說不出甜與苦味。回憶像一瓶永遠打不完的點滴,每個毛孔都在渴求鬍渣的刺激。

生活的尖刀,藥膏與紗布,瞥視與無睹。

暈眩的留聲機在腦海轉了一百年,我聽著口令,每天重複殘酷的復健。因為他我終於厭倦一座島嶼的聲線。

口吃發作。爛貨是所愛者對我的唯一暱稱。愛的房間曾是候診室,後來變成勞改營。

一座心的堰塞湖宣告落成。

我在一則疲憊的口訊中清晰感到人與人之間的厚殼,聲帶的振動充滿濫情的口渴,和類似心絞痛的不適互為因果。那些充滿閃電的下午無聲無息,像開信刀一樣剖開蒼白的記憶。風鈴笑得像一場瘟疫。

不絕的飢餓感吞下我如吞下一片黑雲,生鏽的器官哐啷作響,右眼皮狂跳,涼意穿透每一寸神經與黏膜。絕望步步為營。像心愛的棉被被典當,風不斷把金色子彈推進彈膛。我。我如鈕釦孔一樣失落。

情不自禁想起他的臉。失去智慧的臼齒頂著牙床,天空充滿豐沛的嘔吐感,體內空空如也。一隻擱淺的抹香鯨發出隨時爆破的氣息,雨開始淅瀝地下。

我再也不想知道每滴雨的下落。

然後一再夢到隱形的魚雷和懷孕的潛艇,曙光避而不見,我的臂彎只有痕癢的癬。傷口結痂又再度破裂,我與離心力屢敗屢戰。

黑暗越來越硬,蔓延所有舊患,滑雪的右膝,跳高的左腳筋骨,銀器般擦拭過度的鼻翼和眼角。在愛的原野,沒有一隻肥壯的羊一毛不拔。

我感測到所有魚類的心悸和冷血動物的甦醒。思念在隨時融解的海平面上滑冰,一架靈車低調地繞城。一道晚霞瞄準我的太陽穴。死寂在風中馳騁。

憂傷在耳垂不斷打洞,所有和他分開的時刻我都感到無盡的背痛。我帶著所有可以紓緩的東西上路,男人、女人、酒,光榮與報復。

從此像公園長椅大愛無私。成為可以被任何主語填充的句子。

愛的時光像一塊肥皂,要靠摩擦起泡。酸性的憐憫。粗糙的纖維。恨意。排毒。反覆洗澡。掉髮堵住歡愉的下水道。

烈日灼身,無處可避,我像一株含羞草不斷被痛苦調戲。大腦所受的震盪,不足以刪除關於日全蝕的憶記。生活很大一部分已全然粉碎(是的,愛的本質脆弱無比)。就像他最後一次調整我的肩膀與脖子,細胞大面積位移。他的完好無缺印證我的血流如注,原來我是所有疾病的隱喻。

終於能不再憂慮我的脂肪比和骨質密度,我對愛的渴望永遠是一座火爐。時間,嗯,時間,會替愛情撰寫一份驗屍報告。

「舒張壓53收縮壓91有點低。」

「心理治療師我不信任。」

「人類的悲劇源於無法在關係中同步進化。」

「身體某一部分的進化必然引起另一部分的退化。」

「愛的進化的可能,在於兩性平等的可能。」

「我也想成為沒有底線的人。」

「憤恨讓我感到噁心。」

「抽身不過像在盛宴上安然無恙抽走一張桌布。」

「愛是燈泡將明將暗。」

「愛是華髮早生。」

「愛是一場匆促的手淫。」

「愛是一組肌肉的痙攣收緊。」

「愛是不求甚解的探問。」

噢,閉嘴。

噢,不。

2017-08-23 | 澳門日報 | E04 | 鏡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