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志鵬詩集《黑白之間》解讀

歲月如流,日子總是無聲無息地溜走。儘管如此,消失了歲月,卻消失不了那些閃光的文字、閃亮的詩行。在夜深人靜之際,幾年前的記憶隨風而至,不知不覺間,又從歲月的縫隙裡,看到書架上呂志鵬多年前送給我的那些存放已久的詩集,《黑白之間》、與盧傑樺合著的《詩人筆記》等,其中還有小說集和論文集。當我再次捧讀志鵬詩集中那種唱出來的時代強音,似乎還留有歲月的微溫。志鵬不但是位學者,而且是位出色的詩人,寫詩獨具一格,在澳門青年詩人中,他的詩富有實驗性的創作,無論是詩意深化還是形式上的創新,都可以看到志鵬是沿着自己的創作方向不斷探索。

一、表達出一種感性而真實的城市生活

一個優秀的詩人應該有自己的特色,這特色首先是來自於自身對詩歌藝術的不斷追求。志鵬在他的詩歌文本裡,能自覺地建立起自己的語言和形式系統,從而表達出一種感性而真實的城市生活厚重感,來展示自己真切動人的生命期待。可以這樣說,志鵬的詩是自己情感與澳門中西文化相互交融的結果,所以他的詩往往和自己的生活感受,以及澳門本土的人生百態和滋養自己這塊土地聯繫在一起。正如李觀鼎先生在《黑白之間》的序中所說的:“詩人的擔持不僅在詩內,更在詩外。舉凡時代變遷、人性異化、心靈荒蕪、道德貶值等等,盡在其視界籠括之中。”因而從其詩作裡,我們不難品味到一種時代的氣味,但這種氣味並不是懷舊,也非田園牧歌式的吟唱,而是一種對當代生活理性的反思。〈平淡〉是詩人對現實生活真切的感受、凝聚着都市人深沉的生活畫面。詩作開篇冷眼旁觀的直面我們城市生活的場景:“空氣正患肥沃的肺積塵/馬路在路邊打結令所有的尋路人傷痕纍纍/班尼路繼續打狠折/世界依舊一片謾罵和摧毀/撞個老朋/照例要找些無聊話題來證明倆人認識的存在符合某一程度的合理性”。這難道不是我們都市生活的真實寫照嗎?

呂志鵬的詩對現代都市生活有着很強的穿透力。在〈致已逝的某某某某〉中給我們感受到一幅雜亂無序的生活圖像:“沒有人再為你/即使連坐在窗邊呼吸着夜色的我也沒有為你點燈尋找/一劑能令快樂好起來的草藥/‘搗蛋鬼、搗蛋鬼’他和她,他們和她們,我以及我們都在說/你應該是個被生活規範放逐了的小鬼/加上又不是甚麼珍稀,所以並沒有所謂的保護原則/撞昏頭的你仍然不知道方向,仿似鯨魚或海豚之類是說社會還是自己?/是說自己還是社會?”詩人的指向是都市人的孤獨和無奈,也是詩人靈魂裡最真實的回聲。詩人坐在窗邊自言自語,說着“可為你悲哀啊”的無奈!詩人看到“長長的河啊!/高高的山啊!/酸溜溜的你啊”的城市人,彷彿有着百年的悲哀和孤獨,這些既憂思又哀傷,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結,不僅有對着這塊土地的沉思,其中卻瀰漫着一股悲憫情懷。有點像詩人艾青所說的:“為甚麼我的眼裡常含着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既然選中了背向逆流 拼力游動之後是雨是蒼白或其他都不太重要了 就專心在荒涼的現代中做隻最黑的烏鴉來讓黑去認同吧 你亦應該好好地去細味被子宮以及所有遺棄的激動 畢竟這也是永恆的感覺啊! 雖然沒有等待就不會有象形的疼痛,可惜你總是要等待果陀的結果 走到盡頭的人還是應該放開一點好 即使身首異處亦不要讓所謂半真不真的真理模糊在露了底的視網膜之上 噢,算了吧,嘮叨的話已令舌頭打結再打結並乘N次方 就被視作首有點玄的浪漫悼詩 再見了

——〈致已逝的某某某某〉

這是詩人對自身生活在這座熟悉城市的感知,所以當他坐在自己情感世界的荒涼中,深深地體認到“做隻最黑的烏鴉來讓黑去認同吧”,認同甚麼呢?詩人沒有交代,只說“半真不真的真理模糊在露了底的視網膜之上”。無論是在“等待果陀的結果”還是“作首有點玄的浪漫悼詩”,抑或在“被子宮以及所有遺棄的激動”,詩人都沒有大面積的抒情,只對異化了的城市冷嘲熱諷,用冷峻的眼光剖析我們生活的城市和城市人的生存方式。這使我聯想到艾略特的〈荒原〉詩中所說的“四月是最殘忍季節”。志鵬的詩鮮活而憂鬱,濃烈而冷靜,從他詩中呈現出來的風格,我們可以看到這位“城市詩人”釋放出來的精神景象。

二、以凝練的筆墨來注視都市人的生活境遇

詩歌的審美魅力在於表現城市生活的複雜性和豐富性。《黑白之間》大部分的詩運用陌生化的語言來構築城市意象,由於語言的變異,加上詩人情緒大幅度跳躍,詩中既有相對完整的情節,又有“我”與情景的不確定性,使詩有超越時空的陌生化效果。從這個意義上來看,作者內心深處的精神苦旅,有一種強烈的反諷語調,對被現實物役的城市人一種“無奈的反抗”。而且在詩集中,含有鮮明的時代特性和生命體驗和思想蘊涵,既體現出對現代人生活的焦慮,又折射出對城市文化思考。如〈平淡〉這首詩:

無意抬頭 尾隨而至是秋的蕭瑟 景象早已不被繆斯兜住而僵死於窗前 只有一陣慘白的陽光懶懶散散地闖入殿堂 但卻在我膚淺的視線平面擱淺,所以無法說明天空到底有甚麼不同 一屋書伴襯着一屋子的靜 夢趁機伸出半截大腿 好像有很多事 好像又沒有事可以做 平淡,就是這樣的一個下午 靠在沙發上,眼惺忪地在四處浮游尋求一個可以擁抱的立足點 失望或許是一個可以令腦袋得到最溫柔的死法 沒有振奮、沒有悲沉、沒有可種下肉體的土壤 新奇早已被沙漠化遮蓋 所以沒有人再會知道沙漠懷孕生下沙子的秘密 日子並沒甚麼特色 今天依舊是昨天 昨天依舊是今天 在街道上 空氣正患肥沃的肺積塵 馬路在路邊打結令所有的尋路人傷痕纍纍 班尼路繼續打狠折 世界依舊一片謾罵和摧毀 撞個老朋 照例要找些無聊話題來證明倆人認識的存在符合某一程度的 合理性 哈!哈!哈! 痙攣的人際關係,實在再無暇理會 環境並沒有甚麼改變,包括海的顏色,以及其他,只是痛苦 有點成熟過了頭 昨天的樓宇依舊是昨天的樓宇 今天的樓宇依舊是今天的樓宇 回到家裡 雨正拉着蕭邦的名曲但回憶不起故鄉 水中有月但不再是李白那個 關掉一個咫尺空間將家當變賣 思緒就是一條沉悶的河只能作直線游渡 名篇也不過是一片發霉麵包在破爛旅行袋中等待填肚 倒卧床上 夜色已向我吻別,只留下一堆黑暗 流浪者可以趁機想起荒蕪了的家園 而我卻只能想起流浪者 昨天的房間依舊是今天的房間 今天的房間依舊是昨天的房間

這首詩用深沉的語言,敏銳地對城市風情和城市人精神的剖析,不但增強了作品的文化底蘊,同時又呈現了現代人的生活觀念。詩人的生命感知和語言的張力,使讀者在時空的交錯中,感受到敘事力度,並震撼人的心靈。詩人在現實生活中,應該伴隨着時代的腳步前行,不過,時代只是詩人創作的背景,並非是創作的主要因素。從這方面來看,志鵬所追求的是詩歌超越於現實層面的審美價值,即是一種生存意識的觀照。如“今天依舊是昨天/昨天依舊是今天”、“昨天的樓宇依舊是昨天的樓宇/今天的樓宇依舊是今天的樓宇”、“昨天的房間依舊是今天的房間、今天的房間依舊是昨天的房間”。詩人用“今日”就是“ 昨日”,“ 昨日” 就是“今日”這種轉換時空的敘述方式,來表達城市人的精神狀態,進而表現出城市生活的苦澀和無奈。“景象早已不被繆斯兜住而僵死於窗前/只有一陣慘白的陽光懶懶散散地闖入殿堂”、“沒有振奮、沒有悲沉、沒有可種下肉體的土壤/新奇早已被沙漠化遮蓋”,詩中以凝練的筆墨來注視都市人的生活境遇。

呂志鵬置身於當代文化語境中,以自己的話語、自己的生活經驗為主調的個人化寫作,給讀者感到現代文化的碎片化。面對着各種各樣的文化思潮,志鵬的可貴之處在於他冷靜面對現實、思考現實,從而成為當代的“城市詩人”。

三、抽象詩創作具有特殊的審美意義

在《黑白之間》這部詩集中,抽象詩佔有相當的一部分,這可說是呂志鵬詩歌創作的一種嘗試,一種實驗。

《藝術百科》對抽象詩的定義是:非語法、非邏輯、非經驗的抽象字組構成形式。概括起來大體上有三個層次:第一,非語法,詩中沒有中國文字語言中的語法關係。不使用熟悉的詞彙和片語。不涉及任何具體的生活場景和人物形象,超越現象和經驗。第二,非理性、非邏輯、無主題。抽象詩不講“道理”,沒有主題也不傳遞理性的人文思想和哲理。只表現文字自身。有時,文字具有的邏輯慣性給人理性的想像,那是巧合,不是抽象詩的本意。第三,抽象字組,就是單個字非語法、非片語、非經驗的自由而有意味的組合。由此可見,抽象詩 “反語法”的無序排列,使得每首詩看起來幾乎是一頭霧水、不知所云。這是因為沒有了規範的語法、邏輯,沒有了常用的片語,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也沒有了使用的習慣,字和字的排列是陌生的,甚至是“生拼硬湊”的,沒有任何常規的理性能夠理解的“意思”,如同“天書”。不過,這樣使用也有自己獨特的效果,能夠產生比普通詩不一樣的藝術境界,這就是中國文字的特殊魅力之所在。如詩集中的這首〈迷路的十字架〉。

抽象詩拓展了中國文字的使用功能,使得詩歌具有特殊的抽象審美意義。抽象詩的創作原則是打破控制文字的語法、片語規定和使用習慣,將陌生的、荒誕的、沒有邏輯關係,也不屬於同一語系的字組合在一起,讓不同的字組產生新的字義張力,由此產生新的字義空間和美感。志鵬的抽象詩既有觀念創新的詩歌,又有視覺審美形式如畫的效果,只是這幅畫的審美是通過“讀詩”來完成的。中國人歷來有“詩畫一家”之說。以往說的“詩畫一家”只是一幅畫上有題詩,詩畫相得益彰。抽象詩在嚴格意義上來說是具有“詩畫一家”特徵的藝術形式,讓文字自身成為審美主體的元素,讓詩歌真正做到詩就是畫,畫就是詩。

志鵬這首抽象詩表達了主觀感情和理念,也有思考具體的人生問題,詩呈現字與字之間組合的形式,而這種形式暗含生活資訊,符合現代人渴望具有獨立價值判斷能力的表達方式。抽象詩的隨機偶然、自由字組、無主題、無語法規則的“文字遊戲”,可謂無技巧性的文字組合。然而,這種無技巧性的文字組合可以進入到抽象詩的創造和審美中去。抽象詩的寫作也需要修煉,對文字的理解、對字組的敏感,對文字的篩選與提煉,都需要下工夫的。可以看出,抽象詩的創作觀念和字組的構成,如同抽象畫的圖式一樣,有時往往給讀者有不適之感。因此,由於抽象詩無語法規則可言,讓很多讀者難以看懂,應不應該提倡,筆者認為見仁見智,不敢妄下結論。但就詩歌本身而言,是需要多元發展,不同形式應相互包容。

《黑白之間》所收錄的詩形式多樣,如“看圖識義”系列,〈形形色色〉、〈要相信生活〉、〈格子舖〉等作品,雖然形式不同,但能開拓更大的詩意空間。由於詩人面對城市人複雜的生存處境,時而用簡約的詞語平淡地敘述,時而展開複雜而抽象的情感演繹,語言精練,沒有瑣碎繁複,大多詩句意趣橫生,頗能引起讀者的共鳴。

2017-05-10 | 澳門日報 | E04 | 鏡海 | 我讀澳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