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寫的一些詩,或感覺陳舊,指事生硬;或構思呆滯,缺乏想像;或情思無趣,悲喜牽強;或摹擬塗澤,言非己出,其無法打動讀者自是不言而喻,就連作者自己也很不滿意,越寫越覺得興味索然,終於擱筆,漸漸遠離了「詩情畫意」。這究竟是為什麼呢?許久以來,這個問題一直糾結於心而未能化解。近日在遼瀋晚報網頁上讀到一首童詩,深受啟發,久積心頭的困惑恍然而明。

這就是七歲女孩姜二嫚寫的〈燈〉:

燈把黑夜 燙了一個洞

這首詩寫燈,角度新穎,感覺獨特,形象鮮明,內蘊豐贍。作者著力表現的,是一盞遠望中閃亮在黑夜裡的孤燈,雖然形單影隻,卻熱力強大,在與漫漫「黑夜」對峙中,竟將它「燙了一個洞」,顯示出一種頑強的生命力。句中煉字十分自然,脫口而出即見精彩,那個「燙」字,由視覺描寫轉向觸覺描寫,一反寫燈的尋常套路,童稚情趣十足;而那個「洞」字,則熱度與亮度兼具,打通了兩種不同的感覺,從而細緻地表現了一個孩子望燈動情的心理過程。其間,物象與感覺的置換,實現了二者之間的互補,讓物象有了情思,感覺有了形態,頓時張力瀰滿。如果說,這首詩將豐富的內涵納入一個並不複雜的陳述兼比喻的句子,已足見作者概括、聯想、想像和造型能力之強,那麼,其以敏銳的知覺,在光、熱的分立與融通中,突出了「燈」的意像的質性和特點,則呈現了一種鋒利的現代主義詩歌的風致。請別忘了,這位小作者只是一個年僅七歲的孩子。

讀此詩,應該捫心自問:這樣的詩,我們寫得出來麼?其自然、靈動、鮮活的思想感情和知覺體驗,是否經常地流瀉於我們的筆端?如果做不到,究竟原因何在?眞得感謝姜二嫚小朋友,她筆下那盞「把黑夜燙了一個洞」的「燈」,還「燙」醒了我的困惑,它啟示我們:童心是詩的一個要素,一旦失卻,即與佳構絕緣。因為「童心」乃是天眞無瑕的童稚之心,具有「絕假純眞」的特質。正如明代傑出的思想家、文學家李贄所說,作為人的「最初一念之本」,童心蘊含的人性之美、自然本眞之美,是「為天下之至文」之源。就詩而言,傳統詩注重抒情,現代詩強調感覺,彼此體式風格差別很大,但有一點是相同的,無論怎麼寫,都離不開「眞情實感」的規範。任何「童心旣障」的虛情假意,無論怎麼包裝,都無法引領讀者進入欣賞狀態。

童心作為一種心靈氣質,大有助於詩人擺脫通常寫作的積習、慣勢,穿透膚淺的感受,深入對象之底裡,從而與詩意建立起一種親密的內在聯繫。而童心一旦消解、泯滅,就會像李贄說的,「以聞見道理為心,則所言者皆聞見道理之言」,以至全部「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了。不是嗎?我們一些詩人,總是有著太重的包袱,太多的束縛,太深的哀怨,太長的嘆息。歲月的流水,不但漂白了他們的雙鬢,還澆熄了他們的熱情和嚮往,他們在失卻童心的同時,逐漸學會了說違心話,寫薄情詩,曲意奉迎,言不由衷,變得「聰明」起來,世故起來。

一個不爭的事實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的經驗閱歷豐富了,而我們的「童心」不足了,受污染了,部分磨損了,甚至喪失殆盡了。那麼,就讓我們從塵世的喧囂的浮躁中靜下心來,認真地讀一點童詩,學一學孩子們的天真和無邪、好奇和熱忱、靈慧和想像,學一學他們有感而發、自然流露、不假矯飾的敘事方式和抒情方式,學一學他們直奔事物根本和特徵的感受能力和表達能力,借以恢復、修補並保育我們的「童心」。我想,這或許是為詩歌這種生命形態注入新鮮活力的一個過程,它將催生一種意味和感悟,一種與讀者神交的精神和美的境界。

2018-1-17 | 澳門日報 | 鏡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