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的誕生,源於兩年前我應澳門基金會邀請到台北第二十三屆國際書展做一場澳門文學講座。剛接到邀請,腦海中隨即蹦出了講座的題目——《澳門文學中的鄉愁》,一個此前我想都沒想過的題目,連自己也嚇了一跳。此時、彼地,正好想起,這實在是因為講座的舉辦地——台北——是一座充滿了鄉愁的城市。

我十幾歲的時候,得到過一本台灣版散文集《濃濃的鄉情》,也是我接觸到的第一本散文作品。數十位台灣作家的鄉情鄉愁,貫穿起幾近半部民國史。這樣有歷史意識的文字最是好看,遣詞造句更是古意和優雅兼得。反覆捧讀,心中印刻下文學中的鄉愁、散文理應這麼寫等初始印象。

澳門文學,也有一份天然的鄉愁。這是對家園遙望的葡萄牙人、是漂泊尋根的土生葡人、是背井離鄉的華人,用文字來慰藉思鄉之情。澳門是個移民城市,華人人口中除佔最多數的廣東人外,福建人、上海人在比例上平分秋色,每一個來澳門的人都有離鄉的記憶和思鄉的愁緒。

文字具有一定的治癒功能。

就在為講座蒐集資料的過程中,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鄉愁,在澳門華人作家筆下固然是一場場個人經驗和記憶的書寫,而關於鄉愁的文章,作家筆鋒一個拐彎,就不約而同地轉到了舌尖上來,如上海泡飯、福建米粉、珠三角的豆撈和角仔等等,各地美食拼成了鑲嵌在歲月中的山河版圖。我一邊準備講座,一邊對這些由「鄉愁」浸泡出的美食念念不忘,並由之生出「二心」——我何不把澳門作家寫吃的散文編一本合集呢?在這個人人以「吃貨」自居的年代,講「吃貨」的故事 ,誰還能講得過作家?從鄉愁到舌尖、從舌尖到筆下,飲食文章從來好看,袁枚《隨園食單》、梁實秋《雅捨談吃》、林文月《飲膳劄記》、王世襄《吃主兒》到汪曾祺筆下高郵鴨蛋、楊花蘿蔔、豆腐、韭菜花等這些家常不過的食物,經過文字的洗禮,多了一份儀式感。連曹雪芹都放下身段,以換取美食:「若有人欲快讀我書不難,唯以南酒燒鴨享我,我即為之作書。」而那些關於吃的記憶,端的是才下舌尖,卻上心頭。

舌尖上的鄉愁代表了童年最初始的味道,味蕾的記憶要比大腦的記憶來得更持久綿長。聽過一個也許是杜撰的笑話,但不乏真實性,說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最掛念兩個女人,一個是自己的媽媽,一個是「老乾媽」(辣醬品牌)——前者是家的味道,後者是中國味道。媽媽做的食物中,有一味千金不換的獨家秘方:濃濃的愛!我相信,愛的味道,會在靈魂中永駐。

「足足超過半個世紀的記憶了,我媽媽早已忘了當年餵我吃過甚麼,但我這些年吃過那麼多東西,卻從未吃回當日那一丁點的美味。」(王禎寶《滋味圈》)
「媽媽的豉油雞,不是浸,而是煎,燒紅鍋,放下油和大塊薑,把雞煎香,澆上調好的豉油,再煮,皮香肉嫩,濃汁味重,好吃得沒法停嘴。這豉油雞,我也沒學到,媽媽去世後,有回實在思念這雞的香,試著弄,失敗告終,總覺缺了甚麼,比不上媽媽弄的好吃。」(程文《思念的年味》)
「可我呢,也許是太習以為常了,從來不覺得這蝦片有多矜貴,直到去年十月父親離世,母親沒有心情再做了,之後的好幾個月我都沒能吃上一片,腦海裡不斷想著父親吃得滋味無窮的樣子,我才感覺到那份悵然若失的酸楚,才讓我重拾這麼多的美好的回憶。原來,那一直陪伴著我成長的味道承載著那麼淳厚真摯的情感!」(林韻妮《母親的蝦片》)

如果說鄉愁是思念,是對味道的思念,對家鄉青山綠水的思念,那麼思念中份量最重的,莫過於對親人徹骨的思念。時光不能倒流,遠行的親人不再歸來。好在,我們還有文字:

「這世上願意和我分享飛機餐的人或許不存在,但卻有這麼一個人,不顧多少旁人的白眼,不怕任何麻煩,只要我說一聲,連天上的星星也會打包回來給我。」(袁紹珊《天上的美點》)

「小小的我走在夜了的院子裡,提著燈籠,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前走,不知道有一天,我會長大,姥姥會離開。眼裡只有那燈籠和前面的路,很明,很亮。」(谷雨《蜜麻托》)

「人與人在漫長的生命洪流中擦身而過,在我們身上發生的,有分享的喜悅,也有錯誤導致的愧疚,如果有輪迴,我與爺爺會不會再相遇?爺爺,我答應你,有機會再重遇的話,我一定會分享給你最好的美食。」(太皮《內疚的菠蘿蜜》)

「女兒是母親的心頭肉,我母親,也是外婆牽掛的女兒。外婆包進角仔的,豈止花生砂糖!那次以後,再沒買角仔,怕食不滋味,壞了角仔留給我的,對外婆的溫馨回憶。」(水月《外婆角仔》)

參與本書寫作的三十位作者,有八十多歲的前輩,也有1980年代出生的小字輩——都是「八十後」。他們用文字穿越了時光隧道,無論澳門還是內地,我們看到久遠歲月裡人們對食物的敬畏與渴望,來之不易的食物都自帶光環。穆凡中的《窩窩頭》、殷立民的《雞年說雞》、凌雁的《粗茶淡飯者言》裡,記錄了吃飽是生存頭等大事的那個時代。沿著時光隧道,我們走到了今天,不但吃飽,還要吃得精細、用心,是「食不厭精」的奉行者。梯亞和王禎寶從來別具一格,讀者跟著他倆去領略不一樣的食物風情(梯亞《跟著文字饒舌》、王禎寶《雞包翅》),也跟著吳淑鈿的飲食腳步,無論嘗新、尋常或偶然,當是一步一景(吳淑鈿《我的三個飲食腳步》)。再借吳淑鈿的文字來說明本書的立意:「古早本是閩南語,大約千禧之後才由台灣旅遊界傳過來,勝在本相流露;既古且早,中文沒有時態,它就是過去式的表述了。一聽古早,就知原汁原味,食安問題尚未出土。」原汁原味,是我們對食物的要求,借食物尋找文字裡最本真的情感。

然而,就像不是所有食材到最後都能如願地修煉成可供饕餮的美食。年輕的作家川井深一的《肉肉平安》,從冰箱裡兩盒肉說起,「它們的時間暫留在,巴西凍肉出事的那個午後。」通篇讀來冷峻悲涼:「在衛生局訊,讀到八十歲離世而無人認領的遺體招領啟事。‘於啟事公佈後七天內仍無人前來辦理,則視作無人認領之屍體處理。’每一個字,都冰冰冷冷。像凍肉,像雞翼,像豬扒,那是社會秩序。唯一暖烘烘的,是長者的名字‘莫若蘭’,那是一張出生時的被褥,父母親人曾給過的緊緊擁抱。」而「八十後」的李烈聲老的《蝦醬之戀》卻有著跳脫、俏皮的風格。一本飲食散文體現了「和而不同」,一如澳門這座城市,多元是她的底色。林中英和貞婭都寫到了華人、葡人和土生葡人和睦相處的小城大愛。

「澳門葡國餐廳中歷史最久遠的是水坑尾街的坤記,到今年剛好一百年,歷經三代經營。我們叫的梳吧在坤記叫粉湯。湯底用牛骨煮,在大量熬製時用麵粉袋來隔去骨頭的肉糜,故此湯底味鮮而清爽。剩下來的牛骨則候人來取。當年有一位收買破舊器物的‘叮叮佬’把牛骨挑回家後,削下仍附在骨上的筋肉做膳,養大了七八個孩子。」(林中英《昔日的那一碗梳吧》)

澳門已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申請成為「美食之都」,今年十月已見分曉。此前已獲「美食之都」稱譽的中國城市還有成都和順德。「美食之都」怎麼能沒有故事?而甚麼才稱得上是「美食之都」呢?這或許是眾多答案中的一種:

「我想,在王一生來看,一個地方,能給人溫飽,懂得珍惜來之不易的幸福,應該就是了。用我半生的經歷來看,澳門,就是這麼個美食之都了。」(黃文輝《窮吃 · 美食》)

這本書,是三十位澳門作者聯手呈獻給澳門「美食之都」的一份賀禮,願小城大愛永不褪色,美食之都永遠有愛的味道!

2017-11-29 | 澳門日報 | E04 | 鏡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