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少時生活過的小鎮,有一條大街,亦是當年小鎮唯一的水泥大街。這條南北走向的水泥大街,自然成為小鎮商貿及行政中心。小鎮裡幾乎所有國營商店及公共機關都設在這條大街附近。大街最北面是鎮政府(當時稱公社)所在地,而大街最南面則有鎮裡最大國營企業魚窩頭糖廠。據說,這間糖廠位列廣東省五大糖廠之一。大街的東西兩邊都有建築物。在不到一公里長的大街兩邊,設有供銷公司(當年叫供銷社)、百貨商店、醫院、酒樓等眾多企業或機構。

大街東建築物旁邊有一條由南至北的河流。這條南北走向的河流顛覆了「一江春水向東流」的自然定律。若按此推測,這條寬十多米的河流,可能人們為連接珠江口和另一條西江支流而挖掘。這條河流在冬夏二季會露出不同的嘴臉。在冬天,河水清澈,水流流動緩慢,河裡游動的魚清晰可見;在農曆五月龍舟水期間,洪水如發怒的猛虎排山倒海地撲上大街。有時,兇猛的洪潮將大街旁邊的低矮建築物亦湮沒。當年,我們一班初生之犢的小孩不知天災的憂愁及危害,看見被洪水沖上大街的魚,開心透了。我們沿著大街、不顧兇猛的水流追逐游魚。當我們拿著一條條戰利品回家時,卻看見大人們苦口苦臉地清理水淹後留下的一片狼藉。

整條大街有四個碼頭。最大的碼頭建在鎮政府的前面,名為客運碼頭。這個客運碼頭,每天早上七點有一班木輪船出發到縣城,而下午四點木輪船又從縣城返回鎮上。當年,自行車不多,汽車更是絕跡,木輪船幾乎是鎮裡人唯一一種到外地的交通工具。一九八一年,我到廣州專科學校讀書時,亦是坐著木輪船離開小鎮。因為每一天只得一班船到縣城的緣故,每當節假日,客運碼頭必定人山人海。急著趕往縣城的人爭先恐後買票上木輪船,而一些買不到票的「聰明人」借驗票人忙於驗票之機,偷偷上船,致使木輪船經常超載。我常看見木輪船在河裡浮浮沈沈中行駛。不知是否木浮於水的緣故,我還未聽過或看見木輪船發生翻船沈沒的意外。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期,由於小鎮已鋪設公路,坐汽車外遊的人日漸增多,木輪船的載客量則越來越少,船公司不得不結束這條航線。

靠近糖廠的碼頭,我習慣稱南碼頭。當年,中國糖煙酒的稅收佔了全國稅收很大比重,幾乎有如今天的澳門博彩業稅收。因為鎮裡有這一間可謂「五星級」的大糖廠,使地處於偏僻的小鎮,亦出現了繁華的景象。那時候,每逢農曆十二月至翌年三月糖廠榨蔗季節,載著甘蔗的大小蔗船,一天廿四小時在這個南碼頭卸貨。南碼頭通宵燈火通明,好不熱鬧。後來,隨著製糖業日漸式微,糖廠裡不少工人亦離開小鎮,另謀生路,鎮裡的繁華亦如明日黃花。

大街中間還有兩個碼頭。靠近南碼頭為集市碼頭。每逢小鎮墟日,不少農民或小販「扒」著載著農產品小船趕來「趁墟」。這時,集市碼頭吆喝聲此起彼落,甚至有人為了爭奪有利的泊船位置爭吵有之,打鬥有之。在大街中靠近北面的碼頭,我稱為「生死碼頭」。離這個生死碼頭十來米左右,在大街的百貨商店後面,有鎮裡的唯一一間醫院(當年叫衛生院)。那時,以船代步的病人或孕婦,乘載小船在這個碼頭上岸,然後進入醫院。這個生死碼頭可說是人生的一個悲喜場。當出生的小孩出院時,大人抱著桃花滿臉的初生嬰兒,一臉歡喜地從這個碼頭登上小船,哼著歌曲離去。與這種歡喜截然不同的是,病人在醫院病逝後,已在醫院太平間入棺為安。當棺木從醫院抬出來,經過這個碼頭上小船時,死者的親朋戚友的哭聲灌滿了整條大街,路人聞之亦淒然。後來,每當我經過這條大街,看見生死碼頭麻石階梯時,便想起當年那些失去至親的人,撒著冥紙,披著帛布,痛哭流淚的淒慘景象。

醫院前面,靠近生死碼頭的大街西側邊,有一間百貨商店。這間百貨商店,曾是鎮裡商品最多的商業機構,幾乎擺放我們日常生活所需的一切。這間百貨商店,留給我的盡是開心的回憶。當然,在物質貧乏的六七十年代,生活所需的一切無非諸如毛巾、布匹、鐵鍋、文具、書籍之類東西。當時,單車、縫紉機都要抽籤供應,哪怕常用的布匹、油、米都要國家限量配給。在農曆新年前,母親帶著我,拿著國家配給的七尺布票到百貨商店的布匹櫃檯,任我挑選喜歡的布匹,然後再找裁縫給我做一件新衣服過新年。那時候,新衣、利市和鞭炮似乎成了我們小孩過新年的最大奢望。在百貨商店中央,還有一個大四方形的書籍專櫃。這個書籍專櫃內的小人書,曾像毒品一樣令我上癮成狂。當年,我經常用積蓄一個星期的幾個硬幣,到這裡買心儀的小人書。那時候,高傲的女售貨員看見我這個還掛著鼻涕的小孩,擔心我弄髒小人書,總是讓我從褲袋掏出幾個硬幣,放在櫃檯上後,才懶洋洋地拿小人書給我。因為這個緣故,我很希望將來能找到一份書店的工作,可以不用花錢看書,可以做寄生於書中的蟲。時至今天,「書」成了我人生的最大積蓄,卻被世俗社會的「有資人士」所鄙視。

今天,魚窩頭百貨商店的建築物還在,「魚窩頭百貨商店」的幾個大字還堅守在斷肢殘臂的建築物頂部,不願退役。但商店大門緊鎖,人去樓亦空。當我路過之時,聞到這座建築物發出近似陳腐的味道,大有日薄西山之感,以致我不敢深呼吸。我怕我的深呼吸,令這座建築物訇然一聲倒下來。

當年,故鄉小鎮唯一一條大街,如今已凹凸不平,破舊不堪。大街兩邊的大部分建築物亦在風吹雨打中折肢斷臂。大街東側河流已失去了冬夏變化的靈動,河水像久病老人臉色般蠟黃。令人驚奇的是,在一些殘舊的建築物內,還有一些老居民,一如昔日般休養生息,不理時過境遷,三十年河東。這些老居民,我似曾相識,也許真的相識。只不過幾十年光景已剝落了我們曾有的青春顏色,變成斑駁的臉孔。當我們相遇時,要經過一輪如深溝挖泥般的長回憶搜刮,才彼此發出「哦」一聲感嘆。我們在驚訝中、在感嘆中落實彼此是誰。這些老居民頑固地守著自己的領域,守著自己的事業,為有需要的居民提供如蜂窩煤、魚網等過時又細微的商品。這些商品毫不起眼,價格低廉,且需求不多,利潤亦不多,但大街老居民還要堅持做下去。或許,他們認為這條大街,這條河流便是他們人生的「清明上河圖」,他們願意在這裡「小酌幾杯卻有醉意」。他們或許通過這份堅持,找到歲月不老的甜蜜,找出舊有的真摯情懷。也許,我和他們都一樣,每次回故鄉都喜歡到這條舊街逛一逛。徬彿這一逛,使我逝去的青春重新彈回來。

大街老了,我們亦老了,只有歲月仍在高呼青春萬歲。大街老了,只有這裡的居民笑容未變,人情未變。當這些老居民在回憶中發現我似曾相識時,都向我展開笑容。雖然他們的笑容遠不如一些商品推銷美女般燦爛,但他們的笑容使我感覺更舒服、更真實。他們微笑時額頭皺紋提醒我,歲月如梭,要懂得珍惜。他們微笑時臉上皺紋提醒我,有些東西雖不合時宜,若是心中所想,仍要堅持。堅持或許就是一種驕傲,懷念亦是一種情義。

在故鄉小休時,我會找一些舊友,開一支舊酒,在把酒中聊一些舊事。多年來,我甘願讓回憶糾纏不休,情形有如那首《聽歌的人》的歌詞描寫那樣:「當時光流轉情懷依舊,月下的愁緒來來走走,聽見幸福說天長地久,不願撒開曾經的牽手。有一曲回憶糾纏不休,讓我不經意驀然回首,誰為我唱過山清水秀,唱過人間太多情與愁。聽歌的人為何淚兒流,往事如風輕擺過渡口,彼岸思念揮著長衣袖,恰似歲月給多情問候。聽歌的人為何淚兒流,美麗的夢已覆水難收,任憑紅塵留幾度春秋,不及你吟唱這般溫柔。」不知哪位哲人說過「忘記過去意味背叛」。是的,若對過去的忘記,等於否定了未來,否定了傳承,變成虛無主義。那麼,我應該懷念故鄉這條曾作為城市標誌的大街,應該記下曾在這條大街生活過的那一代人的喜與樂。

2017-09-06 | 澳門日報 | E04 | 鏡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