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998)年初,在第二屆澳門文學獎頒獎會上,吳志良先生邀我選編澳門文學評論,我感到很高興,立時用命於當面。這固然是由於吳先生的盛情難卻,同時也是因爲確有必要。近年來,澳門文學已有了自己的《詩歌選》、《散文選》、《小說選》,惟缺《評論選》,如能予以抵補,倒不失爲一件好事。時隔半載,我在對相關材料爬梳淸理之後,終於編成了這樣一個選本,也不知這件“好事”做得如何。

現在,到了說“謝謝”的時候了。言謝雖然有些老套,在我卻是由衷的。首先,我要謝謝澳門基金會和吳志良先生,沒有他們熱情的支持和鼓勵,本書是難以成編的。其次,要謝謝澳門的評論家,他們慷慨地提供論文,並大度地任由選擇,大大提高了我的勇氣和信心。最後,還要謝謝梁披雲先生,他以92歲高齡,於酷暑中爲本書題簽,其關懷小城文學事業之殷殷高情令人感佩。

本書的出版,意在爲澳門文學批評留影,而由於篇幅和編者眼光所限,一些有見地、有特色的篇什被疏漏是肯定的,對此,我謹深致歉意並深表遺憾。

1998年6月28日於澳門

澳門人“建立澳門文學形象”的努力,不僅表現在文學創作中,也表現在文學批評上。澳門的文學批評,立足於澳門的文化土壤,貼近本地作家作品的實際,及時反映並推動了小城文學創作的發展。儘管由於起步時間較短,就總體而言,澳門文學批評還不夠成熟,不夠深厚,未能形成體系,上升爲理論的自覺,但作爲“資料庫”和“信息庫”,它爲澳門文學理論和澳門文學史提供着研究成果,對於澳門文學的研究和建設具有重要作用。

雖然遠自明淸時代,澳門就有了彌足珍貴的文學,而澳門文學的現代蹤跡可以追溯到30年代中後期,但是澳門文學形象的眞正建立,則在80年代以後。澳門第一個純文學副刊《澳門日報·鏡海》的創辦(1983年),首次明確提出“建立澳門文學形象”的“港澳作家座談會”的舉行(1984年),“澳門文學創作叢書”的發行(1985 年),第一次以澳門文學爲主題的“澳門文學座談會”的召開(1986 年),最大的澳門文學團體澳門筆會的成立(1987年)和第一部大型純文學刊物《澳門筆匯》的出版(1989年),最大的詩人社團五月詩社的成立(1989年)和詩歌刊物《澳門現代詩刊》的出版(1990 年),澳門寫作學會的成立和海外唯一的寫作刊物《澳門寫作學刊》的同時出版(1992年),澳門大學師生合辦的文學刊物《蜉蝣體》的面世(1995年),以及一系列詩歌、散文、小說、劇本的結集出版,成爲一個個令人矚目的路標,標示出澳門文學蓬勃發展的路向。

比之於創作,澳門文學批評雖略嫌薄弱,卻也未遑多讓。持平而論,在澳門,涉足文學批評的人並不少,我們可以列出一長串名單來:李成俊、李鵬翥、陶里、雲惟利、胡曉風、韓牧、黃曉峰、鄭煒明、莊文永、廖子馨、汪春、張春昉、穆凡中、周樹利、施議對、鄧景濱、凌鈍、懿靈、黃文輝、王和、緣源、齊思、林玉鳳、穆欣欣、馮傾城、胡國年、李觀鼎等,不下30人。他們之中的多數人,或許並非純粹意義上的批評家,但是他們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展開的詩評、文評、劇評,確乎對澳門文學創作產生着實際的影響。這些批評文字,不少已經結集出版,其中有(以出版先後爲序):李成俊等的《澳門文學論集》(1988年)、雲惟利的《白話詩話》(1998年)、黃曉峰的《澳門現代藝術和現代詩評論》(1992年)、張春昉的《論作家的創作體驗》(1993年)、陶里的《逆聲擊節集》(1993年)、莊文永的《澳門文學評論集》(1994年)、廖子馨的《論澳門現代女性文學》(1994 年)、李鵬翥的《濠江文譚》(1995年)、陶里的《從作品談澳門作家》(1995年)、李觀鼎的《邊鼓集》(1996年)、穆凡中的《澳門戲劇過眼錄》(1997年)、陶里的《水湄集》(1997年)等,都受到本地和內地學者的好評。事實表明,澳門文學形象是澳門創作和澳門文學批評共同建立的。

如果從80年代算起,澳門文學批評已經發展了十多年。時間雖然不長,卻已形成了自己的特色,這就是:

一、本土性

澳門文學批評,立足於澳門本土,其觀照點主要集中於本澳的文學現象。或長評,或短論,少則幾篇,多則十幾篇,每一部新作問世,每一臺新戲上演,每一位新人崛起,都要“熱鬧”一番。像懿靈的詩集《流動島》、林中英的散文集《人生大笑能幾回》、周桐的長篇小說《錯愛》等作品,都是經過一評再評,甚至時隔多日之後重評的。這種批評文字是澳門文學的核心部分,它表現了澳門人濃重的鄕土情結。

批評的本土性使批評與本地的文學實踐緊密結合,有利於歸結其特點和規律,推動澳門文學的建設和發展。一些作爲科研成果的評論文章,如莊文永《澳門文化與文學啓思對話錄》、黃曉峰《澳門世紀末的文學幻想》、陶里《澳門文學概貌》、鄭煒明《80年代至90年代初期的澳門文學》、廖子馨《論澳門現代女性文學》、汪春《論澳門土生文學》等,以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維護批評尊嚴,保持獨立判斷對象的學術品格,堅持眞理,不帶偏見,好處說好,壞處說壞,且有所開拓,有所發現,具有較強的理論感和邏輯感。

但是,批評的本土性又帶有一種保守、短淺、狹隘的弱點。就整體而言,由於較少聯繫、研究、比照世界文學特別是中國的文學實際,澳門文學批評似乎缺少一種開闊的視野和宏觀的把握,正如緣源在《澳門文學現狀窺探》一文中指出的“背景獨特,受西方文化影響比香港早300年,但其深廣遜於香港,又深受中國文學的極大影響,帶有自身的封閉性,故長期受到忽視。”看來,在堅持本土性的同時,注意突破封閉性,這是澳門文學批評的當務之急。

二、溫和性

與小城淳樸、寬容的民風和與人爲善的傳統相一致,澳門文學批評是一種“說好話”的批評。一般而論,作家作品的優點和特點,要盡量說全、說夠,而缺憾與不足,則盡量不說或少說,即使要說,也是和風細雨,點到即止。這種以說“是”爲主或者說以表揚爲主的批評,對於成長中的澳門文學,尤其是剛剛出土的文學新芽,具有不可忽視的保護作用和鼓勵作用。80年代後期“五月詩社”新生代詩人的崛起,近年來“如一詩社”年輕詩人的成長,都受到了文學批評的扶助和支持。但是,這種批評期許、褒揚有餘,點撥、指正不足;強調相容而避免相爭,較多謙讓而較少交鋒;重於文學作品的解釋、引申和闡發,而疏於文學取向的澄清、選擇和導引,其結果,使澳門文學批評至今尚未完全擺脫如當代美國批評家默雷·克里格爾所說的“派生於創作的二等藝術”的處境。

一味的相容,雖然包含着對創作個別性的尊重,但同時也消解着批評的權威性地位;過多的首肯,儘管維繫了與文學的和平共處,但同時卻喪失了批評的自信力。唯其如此,澳門文壇迄今未曾出現眞正的論爭。例如,澳門究竟是否眞正出現過中西文化交融?有人提出:“澳門缺乏西方的工業文化意識的介入,中西文化的基因沒有交融,不是以西方的工業文明和文化精神來作爲推動社會發展的動力,而是顯然處於半封建、半殖民地自我封閉的社會生活模式。”(1)這一觀點,在到處高唱“中西文化交融”的氛圍裡,頗具“反潮流”的意味。可是,“反”就反了,並沒有甚麼反應。又如,究竟應該如何對待傳統與現代的關係?有人以新詩爲例,指出“現代派”一些人的偏頗:“認爲現代詩才是詩歌創作的最高藝術,而且視現代或後現代主義爲神明,唯其這樣,才能成爲詩界的前衛騎士。倘若一提到傳統,就會被一些自許前衛的俊彥視爲‘陳腐、落伍、保守或僵化’。”(2)這種看法,在前些年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風行的日子,是犯“眾怒”的。可是“眾怒”未見發作,大家相安無事。面對這樣一些極有意義的重大論題,澳門的批評家們各懷歧見而不肯拿出來論爭,不能不說是過於寬容帶來的負面影響了。

三、體驗性

澳門的文學批評缺乏理論研究,大都是具體作品的評論,這和批評的體驗性有很大關係。

澳門的文學批評家,基本上都是作家和詩人。長期的藝術實踐,使他們對於文學創作的甘苦、得失、成敗,有着較豐富的體驗和感受。因而他們的文學批評,也往往由這種體驗出發,對作品進行闡釋、評價和審美判斷。他們在以往的創作中,養成了一種敏銳的感受能力,批評作品時,便常用直觀感性的把握。憑着體驗和感受,他們十分注重藝術技巧和藝術風格的探索,頗能提出一些精彩的、別具慧眼的意見。就是那些涉世未深的青少年作者,也可以借助自己的創作體驗去感悟作品,寫出一些具審美見地的批評。像林玉鳳、馮傾城、王和、齊思、黃文輝等“新生代”詩人,都是這樣投入文學批評活動的。

但是,這種批評雖然可以寫得比較深入,卻並不一定深刻。因爲其中尚缺少一種批評的自覺,一種明確的理論導引,一種相對獨立的理論創造。批評家擅長對作品進行闡釋、判斷,而對具體經驗進行理論概括,探討通則,闡明藝術規律,就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從多數批評看,都未能在藝術感受的基礎上有所超越,即在文本研究的基礎上進行再創造,提出“我”的藝術理解和理想,闡明批評主體對人和世界的獨到識見。看來,跳出印象式窠臼,努力促使批評具有理論性並有操作性,是發展澳門文學批評的又一要務。

四、業餘性

在澳門,沒有職業評論家。原因很簡單,批評遠遠不能滿足衣食之需。每一個人都要“打”一份工,甚至“打”幾份工。大家都很忙,忙於應付繁重的工作和緊張的現代化生活節奏。祇是出於一種興趣,一種情份,一種關切,一種愛,一些人才聚攏到文學的殿堂裡,在沉重的生活壓力之下,又揀起批評這副擔子,來“捧”文學的“場”。惟其如此,這種批評較少功利性,沒有那種文壇常見的急功近利的浮躁,而較多親切感,充溢着傳統式的以文會友、以藝會友、以“評”會友的眞誠。這種批評,客觀、冷靜,而不抱門戶之見;懇切、熱情,而多懷鼓勵之心。它沒有爲那些淺薄的商業文化和消費社會大唱讚歌,而是把目光投向純正的文學,並由此投向人的生存本質,投向自我內心景觀。在大眾生活趨勢已爲商業社會所帶領的情况下,在以消費爲最高目標和普遍動力的文化氛圍裡,在高度發達的物質文明背後,充滿了貪婪、浪費、無意義虛榮、淺薄、短暫性、廣泛模仿、違背自然、精神匱乏的當今,這種由誠摯和情熱轉化的批評,或者說由批評體現的誠摯和情熱,是彌足珍貴的。從這個意義上看,澳門的文學批評是一個證明。它證明澳門人在陷入自己的文明怪圈時所保持的清醒和沉着;證明澳門人沉緬於感性生活時對於靈性、想象力、永恆之物的維護和嚮往。而正是由於文學批評的業餘性,這種證明便顯得更具說服力。

當然,也應該看到,澳門文學批評還缺乏理論深度,也缺乏批評模式,這都與批評的業餘性有密切關係。我們自然不能完全以專業化的標準來要求澳門的文學批評,但是深刻乃是理論的要求,批評——不管是專業的還是業餘的——作爲一種理論形態,是不能例外的。如何在業餘的批評中達至理論的深化,應該成爲澳門批評家追求的目標。

以上,我們試着對澳門文學的特點作了歸結。這些特點,一方面是澳門文學批評與眾不同的長處,一方面也是它在成長過程中難以避免的短處。澳門的文學批評剛剛起步,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比如如何將批評範圍由作家作品擴展至文學思潮、文學運動,如何將當代社會科學在政治、經濟、倫理、文學、美學、心理學等各方面的新成果引入批評領域,如何利用當代科技成果以形成批評手段等問題的探討,都是推動澳門文學批評發展的重要環節。十多年來,澳門的批評家在自己選擇的領域裡,已經嶄露出很高的能力和才華,他們必將繼續發揚長處,不斷克服短處,爲澳門文學走向世界作出理論貢獻。

澳門文學創作的繁榮,呼喚着澳門文學批評的發展。《澳門文學評論選》的出版,即是對這種呼喚的一個回應。不過,旣然是“選”,就要有所採擇,其目標並非全景式地掃描澳門文學批評的詳盡地貌,而是試圖展示其中較爲重要的“景點”,以此概覽80年代以來小城文學評論的輪廓。本書在選編時,除了將對象限定於澳門人評論澳門文學這一點之外,還比較注重批評的特色及其產生的影響,同時也考慮到批評所涉及的文體因素,希望所選能夠具有一定代表性。

本書分上、下兩編。上編爲發展論,是關於澳們文學發展的論述;下編爲作品論,是對澳門作家作品的評騭。書中文字大體上按寫作或發表時間順序接排,又將關乎同一文體的評論相對地集中在一起,以便讀者檢閱。儘管編者在工作中費了一番斟酌,但限於時間和水平,偏頗、疏漏之處在所難免,敬請讀者諸君指敎。

1998年6月28日於澳門大學

註釋:

(1)莊文永:《澳門文學評論集》,澳門五月詩社1994年出版,第28-29頁。

(2)同上,第34頁。

【閱讀上下兩冊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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