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 宙 無 邊 而 以 孤獨為限

——〈空〉

一輛吵鬧的摩托 揪着斜坡往上爬 像一位民主派的政客 松山的松樹 越來越少 一片不知名的落葉 把天扯得老高 它是投給秋天的選票 輪迴 讓人擅於遺忘和熟悉 就像我們和樹木氣息的依存 失望也許不會加重 但它不斷地往上攀爬 就像那輛摩托 松樹的松針 越落越輕 那輛摩托 突然在我面前停下 原來是以前的同事向我問好 我忘了他的名字 他的臉呼嘯而去 白雲掠過了燈塔的上空 …… 某一個秋天 在某一塊鏡片中 被濾掉 於是 我用了所有的春夏冬季 打磨所有鏡片 歲月 也隨之越磨越薄 就像那輪胎 松針被輪胎 壓扁 秋色無聲 滾落山坡

——〈秋天在松山〉(節選)

筆者曾撰文認為盧傑樺早期詩歌創作風格偏向精與美,認為在此路探索下去準會變成第二個凌谷(見於〈從微風到暴風:結束或開始——《輕慢搖滾》序〉),今天筆者就順着這個話題,談談凌谷詩歌的精美之道。

簡潔有力

凌谷詩歌的精美例子,可謂俯拾皆是,其純詩表達在本土已成一家。〈空〉這首作品是其中一篇代表作。此詩只有十個字,卻分佔七行,字數雖少,但美感充足。宇宙是一種物理性的存在,而孤獨作為感受,便是心靈性的體現,作為理性與感性的極端,其解說分述和述寫表達能不是一篇鴻文?但這裡詩人卻運用了語義的對比,即宇宙的“無邊”與孤獨的“界限”來突出人與天地的感應,創建彼此的連結。同時詩人亦利用了圖像的特徵性表達,即直式排佈來襯托“宇宙無邊”,利用橫式的“孤獨為限”作界,形成簡單的“L”形,成功契合了語言和圖像。作為大學時期的作品,其境界與妙思俱佳,可謂罕見。

除了結構,字數的節制亦是一大關鍵。筆者長時間觀察凌谷的作品,其詩不但行數不多,且每行之內的字數亦不多,一般最多也就十二個字左右。筆者曾經跟凌谷說:“你的短詩寫得真好。”結果他抱怨反問:“你是否很久沒有看我的作品?《無邊集》內長詩就佔了不少。”筆者那時有點不知所措,明明已看畢詩集,為何還是感覺不到有甚麼長詩呢?回家翻查後,原來凌谷所指的長詩大概為三、四十行的作品。其大學初期作品,例如〈果〉:“花開了/有了天堂/花謝了/是涅槃”,只有四行,與之相比,三、四十行當然算長,但相對於筆者三、四百行的累贅詩作,便算短了。而且即使全詩有三、四十行的篇幅,每行也就四五個字,總體感覺仍是短得很。

正如武器中有言,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長詩短詩的優劣還是各有千秋,只能看詩人自身的功力與天賦。依筆者寫詩二十多年的經驗來看,認為寫短詩要難一些,簡單舉一例,就是“變形”。“變形”就是在新詩中,明明要說甲,但詩人偏不直接點出,而寫乙,通過乙和甲之間的內在共性而呈現主題。然而,一般人未必注意到這些共通點,發掘這些共通點成為撰寫短詩的難處。無論用倒裝、隱喻、圖像、外語等不同的手法,都是令表述的對象變形,從而為讀者們提供新鮮感,亦即所謂的意料之外手法。

說畢難處,轉念看一看長短詩之間的優勢。筆者認為長詩更具優勢,一來參考各大比賽上長詩的獲獎例子,二來從排列組合的變化上進行分析:以數學方法作例,六字六行的詩,其變化是六自乘六次,即四萬六千六百五十六種變化;若然是五字五行的詩,則只有三千一百三十五種。由此可見,字數句數愈多,其變化值愈大。當然這只是單純地將文字作為變化單位來分析,實際詩作的優劣還是要看詩人本身功力。但反觀凌谷,擅長以短來產生大變化,〈空〉裡提到宇宙的“無邊”,可改寫成“飛炸爆裂的無盡星球”或“光也不可能觸碰的最遠領域”等的長組句來表達,但凌谷只是簡單地利用了“無邊”二字,便流露出他對世界真象的領悟和把握的能力,尤其是取捨和特徵性採選的能力和自信。

脫俗自然

另一方面,筆者想談談凌谷作品中的自然性。凌谷曾說:“任何感人的詩,都有一種講不出的、令人舒服的感覺,只有擁有這個狀態的人才能寫出好詩。”(太皮:〈詩化人生 文以載道——專訪作家凌谷〉)的確,看凌谷的詩往往有一種超脫社會的特性,不拘泥於俗事俗務。以〈秋天在松山〉為例,首段中的“像一位民主派的政客”,乍看之下讓人容易聯想小城社會現狀,但原來凌谷只是想表達“它是投給秋天的選票/輪迴”。反映出作者的目光能夠隨時返回大自然的懷抱,大自然不只是田、池、山、谷等單純的自然景觀,而是人的靈魂,是人的哲學觀,是人的宗教觀,是人的思維模式與自然保持着同質同構,與自然融為一體。弗蘭克在《科學的哲學》中提到:“在某種意義上人類社會是宇宙的圖景,只要我們按照宇宙的規律行動,我們就是以一種自然的方式行動。”這正好可以解釋凌谷作品的自然性,當詩人不把自然當作一個單純客體來觀賞的時候,他很可能是透過自然來觀察自身,而凌谷的成功之處就是這種投入自然,使自然轉化並發現自我。

而在凌谷眾多的同類作品中,筆者認為比較典型的有〈春思〉、〈花語〉、〈大炮台的黃昏〉、〈多風的冬天來了〉、〈秋天在松山〉等等。由於篇幅所限,僅以〈秋天在松山〉(以下簡稱〈秋〉)一詩來與讀者們細述分享。〈秋〉有着兩個中心部分,包括“秋天”和“松山”,筆者很喜歡這個主題:秋天予人以飄逸的感覺,相對於夏天的炎熱和冬天的肅穆,秋所代表的唯美詩味特濃;松山則是本土的重要地標,作為深愛本土的一分子,筆者對本土主題有種難以言喻的情意結,也對此甚為關心。雖然主題吸引,但都很“麻煩”, 難以下筆。首先是“秋天”,歷代名家都不知寫了千百萬遍,如隨手拈來鄭愁予的〈秋聲〉:“成為淅瀝的秋聲雨/這有聲的意象/又恰巧是我凡間的/名字”。故此,寫秋天的起步點更高,相對於其他主題,難度更大。至於松山,作為澳門著名風景,歷朝歷代留墨者頗多,而近年的城市發展為本土作品撰寫自然景色構成頗大的創作限制。這一點從歷史上獲得證實,澳門從前是一個小漁村,故新詩出現之時,其主題便有一部分是寫自然和農村風光的,如士心的〈漁家〉:“碧波萬頃/輕舟如畫/迎汛忙碌是漁家/漿剪銀花/網抛似花/金光閃閃盡魚蝦”,還有後來在澳門大學着力提倡新詩的雲力教授:“守夜的犬,/吠聲自遠而近,/自近而遠。/何事驚起/田家的鴨?/與牛蛙爭鳴,/叫破旅人的寂寞。”( 〈不安的夜〉)。不難發現,以自然風光為主體的創作類型甚多,跨度亦大,然而,自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城市發展變得急促,九十年代初的新一代詩人已甚少以自然風光為切入點。

故此,凌谷所選的“秋天”和“松山”,在筆者看來要寫出新意、寫出水平還是有一定的難度。但看畢全詩後,筆者認為“凌谷不愧為凌谷”,首先談談這詩中的一個重要形象——摩托。作為現代交通工具,這是一種社會入侵自然的象徵,凌谷在這中間考慮到其關聯的合理性,揭開一片人文自然融和的景象。如“松針被輪胎/壓扁”就是自然又流暢的關聯,由微處顯露兩者的關係,甚至帶出主題,緊接着的“秋色無聲/滾落山坡”更顯出舉重若輕的功力。這裡想補充一點,不少詩友在創作時都有一種求大的心態,把事情寫得又高又大又全,而且喜歡從亮眼處入手,但這畢竟還是有些缺憾。首先高大全與一般過日子的人會有一定的認知差距,較難產生符合期望的代入感。其次,從亮眼處入手已是人所共知的主題入口,頗難令人產生新鮮感。這樣看來,從微處入手,另闢蹊徑,反而突出了發現、創造的動態展開過程,其妙處不言而喻。

萬法歸一

〈秋〉中的“松樹的松針/越落越輕/那輛摩托/突然在我面前停下/原來是以前的同事向我問好/我忘了他的名字/他的臉呼嘯而去/白雲掠過了燈塔的上空”,寫的正是生活常見的微處,意旨明顯:松針的“輕”暗指社會對自然的不注意,“同事向我問好/我忘了他的名字”代表社會人事的不為注視,最後又以“白雲掠過了燈塔的上空”來反映同一意旨。在簡單的一段詩組中,讀者得以看到自然——人——自然,這種同一指向的結構鋪排甚為精彩。

此外,利用同一主線意象亦是很重要的。在〈秋〉的每個段落中均能發現摩托的身影,無論是“攀爬”、“呼嘯”抑或“輪胎”,都是在反映摩托,無一例外。這個用同一意象作主線鞏固的手法不是在很多作品中能看到,原因很簡單,平常可用不同的意象來形容一個主題,如以馬、火箭、光、飛等等來表達時間的快速流逝,但若用同一意象來表達主題,如馬,只能定位於馬的形態和特性,相對於無限的意象運用,這反映出一種局限性。

憶起十多年前凌谷與毛燕斌邀小弟加入如一詩社,我們在盧廉若公園內談詩論道,凌谷為筆者解釋如一詩社中的“如一”之意,“如”解“去”或“達到”,“一”則是萬法歸一,綜合起來就是“達到萬法歸一的境界”。讀過凌谷的詩集後,這一道“綱領要旨”更是具體了。

凌谷,原名禤廣瑜,澳門詩人。大學期間與毛燕斌創辦“如一詩社”,並出版詩合集《如一》。詩作以短美見稱,曾入選王蒙主編的《二○○三年度中國最佳詩歌》,並在二○一三年獲第五屆中華世紀壇中秋國際原創詩會評得“最美語言奬”等。曾舉辦二○一三年“光影五重奏——澳門詩人攝影展”、二○一四年“相 · 詩——澳門筆會詩文藝術展”。著有詩集《新悅集》、《無邊集》,及譯有《世界和平飲食》等。

(編者按:文中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2017-10-11 | 澳門日報 | E04 | 鏡海 | 我讀澳門文學